“流金浮光如跃鳞,落霞飞云似羽衣。
仙人扶摇乘风去,遗我半斛紫珠玑……”
“学长,仙人离去便离去,为何还要遗留珠玑。留便留了,为什么只留半斛?为什么不都留下呢?”
“学弟,没看出你是个贪心的人。”
“我只是觉得,既然做了,就要圆满些嘛。”
“哪有什么圆满,仙人终究是要羽化而去,留下的半斛珠不过是了结一段缘法。若是有人贪恋那些财宝,就是入了歧途。”
少年的擎光迦南看了看这位比自己大了五岁,便可以为他授课的人,白日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衣襟上,背光而坐的人仿佛就是他偶遇的神仙,他笑道:“那我能不能不要那半斛珠,留住仙人呢?”
擎光迦南站在河岸上,不知为何想起了这段少年时的对话,如今满眼的浮光跃金晃得他眼睛发酸,唯想着那句“不要那半斛珠,留住仙人”的疑问。那时候不懂得,长大了才知道,那四句诗是风遐故意掺在与他单独的课里讲的,如同他说过的很多话一般,引诱着他选了离经叛道的路。可惜桤庭风遐不是飘摇自由的仙人,擎光迦南也不是得守紫珠的凡人,一个走不了,一个留不住。他心想,若是这些年的相识相知好比半斛紫珠,那着实舍不掉。
那仙人,便注定留不住了么?
“阿南……”
迦南猛地回过头,惊慌凝固了,河面的光影让他决定自己如堕梦境,而后忙不迭地奔过去,却在几步开外蹒跚着停住,颤声叫了句:“风遐。”
风遐走上前,揽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傻子,慌什么。”
迦南狠狠地抱紧风遐,泣不成声,“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
“傻子。”风遐笑,毫无保留地接受并回应了这个拥抱,并且拍了拍迦南的背,安慰小孩儿似的,而后牵着他的手,“走吧,先上岸去屋里,你这袍子都泡坏了。”
迦南赶忙握住风遐的手,贴着他委屈道:“他们不欢迎我,要不是我今天硬闯,都不让我进来……”
风遐心里好笑,拍了拍他的手,“我在呢。”
晚霞只剩最后一线的时候,破衣烂衫的灵族混血们,试图用目光扎穿擎光迦南,可又碍着风遐,只能看着族长进了这个不被欢迎的人的车舆,悠悠地朝擎光家的浮岛而去。
风遐看着只能披着自己外袍的迦南,止不住笑意,迦南无奈地拉了一下袖子,“别笑了。”
“想起你结业修行的事了。”风遐还在笑,“你在隔壁郡的贫民窟被追了三条街,鞋子都掉了,从没见你那么狼狈过。”
“那是托谁的福,我才在贫民窟暴露身份的?”
车舆上的灯亮了,风遐眼里的笑意融着幽幽的光,“你那个时候,其实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差别。”迦南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人微微抬起的侧脸,光影拂过对方的脸颊,有些晦暗不明,忽然想到,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无时不刻地在试探、在考验着根本经不住的人性,并且乐此不疲。而风遐还在轻叹:“干净的、精致的、高贵的神眷族忽然从云端掉进了泥里,泥里还蹦起来一群咬人的跳跳鱼,噗……哎呀。”
桤庭风遐被猝不及防一推靠在了车壁上,他仰着脖颈看眼前有些恼火的迦南,勾着不明的笑意,抬起手臂慢慢抚着对方,充满着引诱的意味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是这么冲动?”他眼角挑着钩儿,清风舒朗的气质被迦南熟练的手法迅速剥离,露出里面似纯似欲的本体来。
迦南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然后将白皙脖颈用唇齿舌尖抚顺了,才抬起头来,看着风遐,对方微微皱着眉,手指扣着座沿防止自己滑下去,“又发疯?”
迦南道:“没你疯。”
车窗外,晦暗的云层逐渐褪去,似乎是能看到星空。
空域没有都城,一片浮岛便是一郡,白曜殿高居在中心最高最大的浮岛上。麟龙之栖的根系枝条盘绕着所有的浮岛,而根系则是深入云海不可见。较白曜殿次一级最大的中心浮岛上便是麟栖湖,湖水如镜,清澈却不见底,周边环岸,岸上偏南就是桤庭氏的居所。湖中有一岛,岛中央是麟龙之栖的主根所在。而其他神眷三姓氏的主家分别位于同级的其他三大浮岛上,拱卫着白曜殿。剩余的浮岛位置都低于四大姓氏的所在,按照大小高低层层向外排列,往来皆依靠飞骑。远远望去,错落且齐整,据说空域诞生的时候地势并非如此,是天尊和圣灵将纷乱的浮岛层层整理,罗列成了如今的模样。
当年,入夜的空域有:“汉河银星须盈盏,麟波月照用斗量”的美称,然而如今,只有漫漫的灰雾浊气包裹着外围的浮岛,星月难现真容,还能有机会迎风观夜景的,也就只有四大姓氏和白曜殿了。
窗外的浮光掠过车厢,藏在阴影中的浓雾仿佛伸出了触手,卷向擎光氏的车驾,就在浮光照在桤庭风遐脸上的一瞬间,那些触手顿了一下,迅速地退走了。风遐搂紧了迦南,把阴冷的目光藏在了对方汗湿的脖颈里。
一驾银纹雕饰的车停在了巨藤蜿蜒的大门前,晨光透过树影照在风遐的衣袍上,下车时他回身抬头看了看天际,神情轻松,心情似乎不错。走进大门之后,两侧的侍者尚未开口,一个黑袍人便迎了上来,“看来我来的刚好啊。”来访的黑袍人拉了拉斗篷遮住红发,“你又在擎光家过夜了?”
风遐眯了眯眼,甩袖背手,“居客亭说话。”
居客亭就在麟龙之栖的分干上,四周皆是水面,足够隐蔽且难以被偷听,即便如此,黑斗篷的来客依然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风遐似是习惯了对方的打扮,将案上的茶水推过去:“说吧,有什么事。”
“你好像,看着确实比三年前气色好了很多。”
“利多罗,不说正事就请出去。”
被叫做利多罗的红发人嗤笑,“好吧。桤庭族长,我的来意和三年前一样,而且疫灾的情况比当初更加紧急,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问题你不该来问我,能够解决它的,除了圣灵,就是天尊。”
“风遐,我在边境十多年了,被灰疫吞没的城池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死去了。你们桤庭氏的那些远亲们也同样是灾民!”
“你是想说,我为了报复你们神眷族,弃族属于不顾么?那你太小看灵族了,执火利多罗。”风遐脸色阴郁,“我的先辈们可以毅然执行‘灵殉’,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后辈也不会退缩。何况这近千年来,哪一次不是灵族去牺牲呢。”
“献祭自己,给疫灾引路吗?”利多罗狠狠地拍响桌子,愤而起立。
风遐挑了挑嘴角,没回答。“绝路不是我要走的,利多罗。当年我就建议过,灵族为什么要反抗的答案,可以去问圣灵。”
利多罗垂下了眼睛,他去问了,得到的不过是灵族是劣等,愚蠢又自大,还因为自相残杀导致沉域对抗空域,就应该被灭绝,反抗的不过是那么几个不成器的草木灵云云。这是空域最惯常的解释,至于真相,空域无人会说,他也不会得到别的答案——直到他被风遐按进了麟栖湖里。
他无法形容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在那一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那些怨魂凄厉的吼叫,那些被净化之术碾碎的记忆,还有麟龙之栖庞大的根系束缚着的,卸任没多久的桤庭族长,她已经快变成怨灵,只剩下半张脸皮挂在身上,对他露出了一个噩梦般的笑容,那是他再也无法挣脱的梦魇。
那时的风遐,就在重重的鬼影中,像海中如丝的藻,缠绕着他,吐出了一句击破灵台的话语:“看,我的祖先们就是这样供养着空域的地脉核心,你们吃的、喝的,都是他们的血肉,他们的魂灵呢。”
养尊处优的执火氏族长幼子,资质天赋有“执火氏之荣耀”的他被吓破了胆子,强求来的枕边人是个真正的恶魔,在他的心口画下了一个耻辱的荷叶纹,自此明星坠落,一蹶不振。
他获罪远赴边塞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了风遐,那个恶魔牵着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妹妹说:“看见没,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总是操之过急。”
妹妹千叶身材娇小,像是个长不大的少女,面容娇俏可爱,掩着口说:“我等不及嘛。”
他狼狈而逃。
不过如今他不怕了,他在边塞见过了更可怖的地狱,肮脏、穷困、疾病、无休止的劳作,还有被践踏的尊严,比泥里的蝼蚁都不如的人们,就是风遐的同族。他曾经深信族中的历史,相信灵族不过都是一群不堪一击的羸弱玩意儿,但看着那些人义无反顾手捧着莲花,高呼着“当归之期”被浓雾吞没,化作雾中怨灵扑向下一个城池时,才明白了来自风遐和灵族对他们深切的憎恨,可是他不能就看着一切这么发生。
利多罗撑着桌子,定定地看着桤庭风遐,“那你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族人去死吗?”
风遐直直看着他,半晌,忽然疯子似的笑了好一会儿停不下来。
“你好天真啊,利多罗。”风遐喘了一口气,笑意未退,语气已是循循善诱,仿佛耐心的教书先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七百多年前疫灾时,鹿月族长去求三大神眷家族对桤庭氏网开一面,却只有擎光氏的一个小旁支答应不为难我们。可他说话也不算,鹿月族长只能悄悄将一些年纪尚幼的族人托给他照顾。那场灰疫结束于鹿月族长的被迫献祭,但神眷族依然以同样的名目屠杀混血灵族三万人。族长献祭前诅咒了所有神眷族,只是她没想到那个小旁支的后代,两百多年后成了擎光氏的主人。”
“利多罗,这都是报应。”
访客离去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行至很远的地方时,蓦地捂住了胸口,荷叶纹一样的印记从他胸前透出光来,仿佛风遐解不开的恨,穿透五脏六腑,撕扯着他的心脏。他想起同样有这样一个纹印的擎光迦南,那人深邃的眉目始终淡淡的,一点儿也不动容,只在他说完纹印有可能会危及生命时,才说了两个字,“无妨。”
“那你也要牺牲自己的族人吗?”利多罗无法理解。
“必要的话,会。”迦南有些痛苦,但依然坚决地道,“是我们欠他们的,该还。没有流血的抗争都是虚伪的作戏,我相信到了那一步,不论是我还是风遐,都会这么做,包括牺牲自己。”
“你坚信他是对的?”利多罗别过头。
迦南抬眼看了看他,叹气:“对错重要么?利多罗学长,其实我们无非是想知道几个答案,何时能不再献祭,神眷族到底在卫护什么,以及天尊去了哪里。”他顿了顿, “你难道没有发现,神眷族献祭混血灵族这件事本身就非常怪异么,而神眷族从来都不会去思 考这种堪称丧心病狂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
利多罗本想说,这不是为了空域吗?但想了想,觉得迦南的话是有道理的,无言以对。
“这位学长还在迷茫呢。”居客亭里,桤庭风遐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应该再推他一把。”
“……你是说让千叶去刺激他么?可他和千叶其实没什么交情。”
他偏了偏头,仿佛听到了建议,摇头道:“现在偌大的司律氏都任凭她揉搓,只怕未必乐意听我的话吧。”
而后又不知听到了什么,扶着下巴思索:“你这样说,也有道理。血缘与责任共同维系的纽带确实是最难割舍的,但若有大义在先,他应该会做出选择。”
“意外?”隔了一会儿,风遐笑着歪了歪脑袋,“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但可以尽量降低意外的风险。”他站起身,捋了捋鬓发,“你觉得,保他去西白山王城军,何如?”
“王城军本就是卫护之职,入队是效忠空域,而非任意家族。卑弥乎之前带走四分之三的兵力,导致卫队遭受了极大的削弱。不过,她遇上了阅天机,死了。如今卫队人数还没补上,统领之职空缺。正是时候。”
“我不担心他用卫队来对付我,我担心的是他回归执火氏。”
“现在的他自然是没有资格的,但若是得到了两家背书,通过‘证刑’的考验呢?”风遐凝视着幽幽的湖水,“那可是遥光镜凝聚的一道神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