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轻笼着桑榆国恢弘的都城——天启城。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那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十年岁月。君晔深吸一口宫墙外带着烟火与尘埃气息的空气,只觉得胸腔中一股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喷薄欲出,几乎要化作清啸冲破喉咙。
他换下了一身标志性的素白道袍,身着寻常富家公子式的月白云纹锦袍,墨发以玉冠束起,更显少年英姿。腰间悬着一柄看似普通的长剑,一个不算鼓胀的储物袋系在身侧——里面装着师尊江奕宸“赐予”的少量金银、几瓶基础丹药和一些符箓,以及他视若珍宝的几本道法典籍。这便是他游历的全部家当。
离宫三日,他刻意放缓了脚步,流连于天启城繁华的街巷之间。十年高阁生涯,宫外的世界对他而言,每一处都新鲜得如同异域。喧闹的市集、吆喝的商贩、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衣着各异步履匆匆的行人……这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心中充满了探索的兴奋。
然而,这份初涉红尘的新鲜感,很快便被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受覆盖。
他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伸出枯瘦的手;看到了壮硕的泼皮当街欺凌弱小,周围人却敢怒不敢言;看到了富户朱门酒肉臭,而巷尾却有妇人为病重的孩子哀哀哭泣……这与他想象中“体悟红尘百态”的浪漫化场景截然不同。摘星阁中典籍所描绘的“人间疾苦”四个字,此刻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带着酸腐与血泪气息的画面,沉重地撞击着他未经世事的心。
师尊灌输的“正道”理念在心中翻涌,驱使他几次想要出手相助,却又在最后一刻被理智拉回。他牢记着师尊那句冰冷的“三年之期”,更明白自己此刻的力量与身份,贸然介入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暴露行踪。这种无力感与正义感的撕扯,让他初离宫的雀跃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这日午后,他信步走到天启城西一片略显破败的坊区。这里的房屋低矮杂乱,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劣质油脂混合的怪味。与内城的繁华相比,这里像是被阳光遗忘的角落。
就在一条堆满杂物、苍蝇嗡嗡乱飞的狭窄死胡同口,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吸引了君晔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只见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蜷缩着一团小小的、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身影。那是个孩子,非常小,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破布片勉强裹身,露出的胳膊和腿上布满新旧不一的青紫伤痕和污垢,小小的赤脚上沾满了泥泞和血痂。一头枯黄打结的头发黏在瘦小的脸颊上,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出血,唯有一双眼睛,在听到脚步声时,猛地抬了起来。
那眼神……君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那并非全然是孩童的懵懂或恐惧。那双眼睛极大,眼窝深陷,瞳孔是极其少见的、近乎琉璃般的浅淡琥珀色,此刻盛满了极致的痛苦、绝望,以及一种……近乎濒死的麻木。但在看到君晔的瞬间,那麻木的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骤然荡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光亮。
君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见过宫里的贵女,见过内城的富童,却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生存状态。这小小的生命,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残烛,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蹲下身,尽量放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悯:“小妹妹?你……还好吗?你的家人呢?”
小女孩似乎耗尽了力气,只是虚弱地喘息着,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她没有回答,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君晔的脸,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
君晔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心生不忍。他解下腰间的水囊,小心地递过去:“喝点水吧?”
小女孩没有接水囊,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君晔脸上。就在君晔以为她可能已经神志不清时,小女孩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微弱到几乎被风声盖过的气音:
“爸……爸……”
君晔浑身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爸……爸?!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离宫不过三日,怎么可能是这个陌生小女孩的“爸爸”?!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你说什么?”君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有些结巴。
小女孩似乎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微弱的气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和……委屈:
“爸……爸……”
这一次,君晔听得清清楚楚!
轰隆!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君晔初涉尘世的懵懂与沉重,将他炸得外焦里嫩,大脑一片空白!他维持着蹲姿,手还拿着水囊,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
这……这算怎么回事?!
他不过是一时心软,停下来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乞丐,怎么就……无痛当爹了?!
“小妹妹,你认错人了!”君晔反应过来,急忙解释,试图让她清醒一点,“我不是你爸爸!你看清楚,我才多大?怎么可能……”
小女孩却仿佛听不懂他的否认,或者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固执地、用那双盛满痛苦和微弱希冀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仿佛他是这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又微弱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爸……爸……疼……”
那一声“疼”,带着孩童无法作伪的痛楚,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君晔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所有的辩解和逻辑,在这声纯粹的、带着依赖的呼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遍体鳞伤、却固执地认定他是“爸爸”的小女孩,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把她丢在这里?她必死无疑。带她走?他一个初次离宫、自身尚且懵懂的少年皇子,如何带着一个四五岁、伤痕累累、还叫他“爸爸”的小女孩游历?!
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
君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理智告诉他,这绝对不行,应该立刻去找巡城的卫兵或者附近的善堂。可那双充满依赖的琥珀色眼睛,那声微弱的“爸爸”和“疼”,却像无形的锁链,牢牢地拴住了他的脚步。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小女孩似乎支撑到了极限,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向前一倾,竟直接晕倒在了君晔的脚边。
“喂!”君晔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瘦小的身躯。
入手一片滚烫!小女孩在发高烧!
这一下,君晔最后的犹豫也被彻底击碎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尤其……是这个叫他“爸爸”的小生命。
“唉……”少年长长地、无奈地叹息一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女孩,那滚烫的温度和骨头硌手的感觉让他心头一紧。
他环顾四周,这肮脏破败的巷子显然不是久留之地。他必须立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给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治伤、退烧。
“真是……太离谱了。”君晔抱着怀里滚烫的小小身体,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更多是心理上的),步履沉重地走出了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死胡同。
他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茫然、无措和一丝崩溃。初离宫门的壮志豪情,体察民情的宏大理想,此刻都被怀中这个“意外收获”冲击得七零八落。
桑榆万里河山的游历画卷,尚未完全展开,便在起点处,硬生生被添上了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名为“江璃”(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小小“拖油瓶”。
而就在君晔抱着昏睡的小女孩,一脸生无可恋地寻找医馆时,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刚才驻足的那片垃圾堆的阴影里,几缕肉眼难辨的、极其细微的黑色尘雾,如同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地面,消失无踪。那尘雾的气息,与摘星阁顶那晚,回溯之阵中逸散的“忆尘砂”,隐隐有着一丝同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