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周遭一片死寂,唯有村民痛苦的惨叫声回荡在这处四面环山的古老村落。
民处局几人骤然转头,惊诧目光望着沈雪昭,竟不知道该质问什么。
村民们的神色惊恐,嘴唇颤抖着,好半晌才惊叫道:“杀人了!杀人了!啊啊啊啊——”
他们跑的比刚才的林中被枪声吓出的鸟兽还要快,腿受伤的村民也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往里踉跄逃走。
唯独村长脸色难看,枯树一般的身体颤栗着,拄着拐杖,钉在原地。
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沈雪昭冷硬的神色骤然温和,笑的像绿枝横生的春。
“早让开就好啦,和一个草菅人命的畜生甩什么横呢?”
沈雪昭大步往前走,套上黑色半手套的手搭在老村长肩膀上,“管打管治,村长请放心,我也略懂些人情世故。”
“唐队,麻烦派个队员送那位村民去治疗,医药费及慰问金我走私账给。”他扬声道,却没有得到回应。
甚至不用回头,他已经能预料到身后的人是什么样的表情。
紧皱着眉瞧他,不认同、不理解。
唐沐清斟酌着用词,“沈队,他们只是普通村民,我们还没进行更多的交涉,就算不能从正面进去,也可以采取其他方式,直接开枪……这种行为太粗鲁了。”
沈雪昭那双细弯眉微挑,打了个哈欠,惺忪的眼睛半眯,伸手指着老村长,不以为意,“没事儿,这不还有一个人,你可以和他继续讲道理。”
老村长混浊的眼珠颤动,紧紧闭上细窄的眼睛,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几乎要裂开,好似要哭出来一般,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杀了虎神要出大事……”
“杀了虎神要出大事……”
他枯槁般的身体濒死般抽搐,骤然间,紧紧揪住沈雪昭的衣服,几乎是声嘶力竭,“不能杀!绝对不能杀!”
“绝对不能杀!我们所有人都会用命护着祂!!!虎神不能死——!”
声音不算低,在场的几名民处局人员都听见了,他们面色难看。
即使知道这些民俗异闻中的怪物复苏的地方,拥有最愚昧无知的迷信,却也止不住发怒。
两条人命还不能醒悟吗?
沈雪昭见多了,不以为意,枪在手指上转了个圈,插回枪套里,他依旧在笑。
“哪有什么神啊妖啊,那就是一只下山吃人的虎。”
老村长睁开眼睛,眼中却隐隐有泪光闪烁。
“不能杀……”
沈雪昭歪着脑袋,转头瞧着唐沐清,意思让他自己处理。
唐沐清却好像会错了意,开口道:“沈队,局里有规定,一切以生命为主。”
沈雪昭和他对视,“看不懂意思的犟驴。”
唐沐清没什么脾气,但几个马首是瞻对他仰慕至极的组员看不惯。
“怎么和我们唐队说话的?”
“随意打杀无辜人就够我们参一笔了!”
“关系户又怎么样?谁怕你?”
沈昭雪像是想说什么,嘴唇嗫嚅,眼睛是类似鱼类的无神,接着……
他突然地呕出一口血。
瘦削肩膀颤动,纤细的手指死捂着唇,鲜血从指缝溢出,真像极了一只缺氧的、拍着尾巴的鱼。
唐沐清睁圆了眼睛,眼疾手快,这一次搀扶到了沈雪昭,吓得都有些结巴,“沈、沈队,您没事吧?”
周围三个组员也被吓到,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一个两个伸长了脖子盯着,思考是否是自己说出的话,将对方气到,如果是,又要负什么责任。
“有、有事……”沈雪昭强压下喉间灼热感,挤出几个字,“你背我。”
唐沐清:“……?”
唐沐清为人正直,有十足的正义感,见沈雪昭这幅病弱模样,也不敢再争辩对方开枪射击村民的事。这多说两句话就呕血,实在太心有余悸。
他记得,三年前沈雪昭看着挺健康,染着半黄不黑的头发,肌肤还有点黑,但脸颊饱满,精气神很足。
唐沐清干脆利落半弯腰,沈雪昭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还在咳嗽,但能叭叭:
“走慢点,我怕颠。”
最后,唐沐清还是派了一个组员送受伤村民出去寻医。
一条进村的泥巴路被反复踩踏实了,可下过一场雨后,又变得坑坑洼洼,走起路来泥水四溅。
村中破败,大部分采用的还是木质结构的木板房,也有几家更老旧,是极为原始的泥土屋。
死者的家也很好认,门口地上有黄纸的泥巴房。
凑得近了,就能闻到里面红烛的燃烧味,倒塌的门板,房屋主人已经没心情装上,被拖到墙旁靠着。
唐沐清被使唤停在木门前。
沈雪昭指腹滑过木门上的抓痕,斜斜的一长条,由上至下,露出里面的木芯。视线下移,地面上杂乱的脚印隐约可辨被覆盖的爪印。
巨大的,几乎有三个手掌那么大,足以窥探爪印主人的体量。
沈雪昭:“走。”
唐沐清把人往背上颠了颠,这一颠,沈雪昭一口血吐在他衣服上。
没有不好意思,还能倒打一耙:“说了我怕颠。”
年纪小的组员有些看不下去了,话里话外都刺人。
“沈队,您真是身残志坚啊,都一步三口血了,还出来执行任务。”
沈雪昭笑着点头,也不气恼,“我一向意志坚定。”
男人女人的痛哭声从房子里传来,沙哑、撕鸣,早已哭不出泪。
唐沐清喉咙里公事公办的话语,说出口时,变成了一句“请节哀。”
“我们是当地警员,很抱歉来迟了,但是请你们放心,那头杀人的凶兽,我们一定尽快击毙。”
妇人佝偻着身体,浸满泪的眼眸颤动,止不住地哀求,“一定、一定要杀了它,求求你们了……”
那丈夫发根露了白发,紧紧握住了拳,声音沙哑、撕鸣,“警察同志,我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神啊、鬼啊的,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看我儿子死了,会那么开心。”
“我只知道,杀人就该偿命。”
“杀了它!”
唐沐清想伸手握住男人的手,可他正托着沈雪昭的大腿。
就在这时,他看见本勾着他脖颈的手松开,沈雪昭摘下浸满血的手套,露出里面白净的五指,握紧男人的手。
“请放心,这是我们的职责。”
男人骤然失声,半跪在地发出痛苦地哀嚎,接连不断嘶哑的叫声在这死寂之地飘荡。
叫声渐停,男人终于恢复平静,他脸上自嘲,粗糙手掌擦去脸上泪水,“我就不该带着孩子回来。”
“塞林木祭祀……”
“祭祀?”沈雪昭压低脑袋,在唐沐清耳边低问:“他提到了祭祀?”
话里太多方言,沈雪昭只捕捉到“祭祀”两个字,也不确定这个“祭祀”是不是方言中的同音字。
唐沐清充当嘴替,“你说的祭祀,是什么?”
男人缓慢站起身,正值壮年的人,脊背却显佝偻,“我们村的传统,每年九月十八都要回来进行祭祀,家家户户烧上红烛,在村口跪两个小时。”
沈雪昭又问:“是海安区特有的祭祀吗?”
唐沐清:“其他城镇没有这种祭祀。”
“是我们村独有的,村长说,一百四十八年前有一场特别大的洪水,村子马上就要被淹,是龙王止住了洪水。”男人回答道:“我们村子每年九月十八都要祭拜龙王。”
九月十八,明天。
“你们这儿有关于虎神的民俗异闻吗?”沈雪昭哑着嗓子问男人。
男人摇头,“没听说过。”
一行人从村民家走出来,前往下一位死者的家中。
沈雪昭闭目养神,喉间腥味下去不少,属于鲛人的血肉正在修复他千疮百孔的身体,每一次修复,又是吞噬。
因为他有心抗拒,身体多年来都未完成向鲛人靠拢的同化,因此身体每次改变,内里血肉都是翻江倒海。
红烛燃烧的味道浓郁、呛鼻,惹得沈雪昭又咳嗽起来,血里夹着碎块。
组员终于忍不住了,说话直白起来,“沈队,恕我直言……”
沈雪昭边吐血,边快速堵嘴:“不恕。”
组员脸气的涨红,说话变得口不择言,“你一个病秧子出来做什么?你这样走得了路吗?一下来就要趴地上了吧?真不知道总部派你过来拖累我们……”
唐沐清压低声音斥责一句,“行了,闭嘴。”
又对着沈雪昭安抚:“沈队,小孩子不懂事。”
那组员又不服气地争辩,“我说的是事实!”
另一个组员也附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
“要不然您回车上吧,我们放不下您这尊大佛。”
“就是啊,磕磕碰碰两下就要死吧?”
“早就听说总部局长是你姐姐,想不到总部也会搞这种裙带关系。”
唐沐清嘴上制止他们,心里却也认同,处理民俗异闻危险重重,自身安危有时都难以顾及……
唐沐清长叹一口气,和稀泥道:“沈队,您别和一群孩子置气。”
沈雪昭趴在唐沐清背上,一点也不生气,“是啊,我就是关系户,小心我给你们穿小鞋。”
“气死你们啦。”
“你们又不是关系户了?那怎么进来的呀?看传单吗?”
处理局因为任务保密性,成员都走的内部推荐,多少都有些关系,这倒说的不错。
他们俩真气急了,一个个咬牙切齿,愤恨死盯沈雪昭。
沈雪昭却置若罔闻。
泥巴屋子里的红烛被风吹的摇曳,案台上是一个三岁孩子的黑白照,碗碟里摆着水果和一双孩子穿的虎头鞋。
例行问话后,唐沐清出言安慰几位家属。
家属脸上泪痕干涸,晶莹闪烁,男人感激地上前,“留下来吃饭吧。”
唐沐清出言拒绝,“不用了。”
“虽然我们没什么文化,但我们知道感恩,请你们吃饭是应该的。”男人出言挽留,苍老的面容挤出笑容,“吃饱了,才有力气,你们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沈雪昭打了个哈欠,趁着唐沐清思索的片刻,从他身上滑下,在地面站定,像到了自己家一样自在,往前走几步,坐在了主位上,翘着二郎腿。
“唐队,别辜负了村民一番好意,毕竟很难得。”
女人也跟着说话:“是啊,你们都是好人,吃一顿饭再走吧。”
位置被架起来,就难以拒绝好意。
最后还是留下来吃饭了。
两夫妻来来回回端菜上来,又抱来一缸米酒,为他们倒上,真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没几分钟,都忘了村口发生的不愉快。
唐沐清颇为不好意思,赶忙道:“快坐下一起吃吧,哪有主人家不上桌的道理。”
男人笑的豪爽,“最后几个菜,马上就好!”
沈雪昭喝着米酒,砸吧嘴。
米酒醇香,入口淡甜,喝不出酒味。
见沈雪昭一口菜不动,只喝酒,唐沐清劝阻道:“沈队,喝酒误事。”
女人赶忙摆手解释,“自家酿的,度数不高,出去走两步就醒了。”
几大碗米酒下肚,沈雪昭打了个哈欠,头重重磕在桌上,却没有再抬起来,反倒打了几个呼噜。
女人笑着解释:“这位小同志,酒量可能不太好。”
唐沐清和两个组员面色不好,没想到沈雪昭竟然出格到这种地步。
吃到中途,夫妻说要伺候家里老人起夜,早早下桌。
沈雪昭还趴着酣睡。
酒模糊了清明,说话也不再克制。
“什么东西啊,这也能当上一队队长?”
“之前就听说了,他是因为当局长的姐姐,才当上队长的,关系户最恶心了。”
“还说什么要给我们穿小鞋!大不了老子辞职不干了!妈的。”
“分部那么缺人,到时候不是还得求着我留下来!”
唐沐清敛着眉不说话,他心中也有些怨念。
他们确实向总部申请支援,可这来的那是支援啊?这明白着就是过来镀金的,他并不气沈雪昭这个人,而是气总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