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炽热,尤其是海边,沈雪昭只觉得自己皮肤好似要皲裂,呼吸道干燥像是塞堆杂草团,互相挤压、摩擦,粗糙的草尖刺着。
阿莱斯特的情况同样如此,或许因为他本该生活在寒冷的深海中,连带藏起的鳞片都翘起,只是沈雪昭将他脖颈的湿巾打湿,才让他不至于闹腾起来。
站在门口叫唤了几声,秦未终于走出来。
秦未佝偻着脊背,步履摇晃,好似随时都能摔倒的老人。那张脸上抹了灰,或许是打扫戏院时沾上的,还来不及擦拭,就被呼唤声叫来。
资料上显示秦未今年62岁,但他皮肤虽被黑灰遮盖看不出状态,可五官却没有多余皱纹,看去最多四十出头的年纪。
沈雪昭那双含情目一瞥,看见秦未脖颈上挂着的滴水汗巾,还有似是被汉浸透的衣物,对着秦未温和出声。
“您好。”
秦未一双眼睛半眯,上下打量沈雪昭,语气不耐。
“想进来参观?”他手指着旁边,“私人地盘,不允许!也不售卖,我老人家不差这些钱!”
沈雪昭冲他柔柔笑,一张好看的脸很是迷惑,半弯着腰,好能够和秦未对视,将谦卑姿态拿捏到位。
“不是的老人家,或许您不记得我了。”沈雪昭轻说,声音里是怀念,“记得98年倒闭前一天,我带着我丈夫曾来看过最后一场演出,那时候您就在台上,是您出演的。”
秦未眼神奇怪,视线挪向坐在轮椅上的阿莱斯特,“老外?”
“是啊。”沈雪昭察觉阿莱斯特的烦躁,抬手搭在他肩上,摁住他,“他很崇尚中国文化,尤其是戏曲,令他最为惊艳的,是戏院最后一场演出时,您拿手的越剧,那《梁山伯与祝英台》。”
秦未依旧面色不耐,“我早就不唱戏了,你们两个小娃娃快点给我走!别打扰我的清净!”
沈雪昭面露惊讶,“您为什么不唱戏了?这不是您家祖传的产业吗?您爷爷、您父亲,还有您,这传承可有百年之久,放弃了不就可惜了吗?”
秦未眼神一定,直视着沈雪昭,黑色的瞳孔颤动,一时情急,竟然破口骂道:“放屁!什么百年传承?我父亲一生没唱过戏,祖上三辈就只有我唱过!”
“你胡说八道什么?快给我滚!”说着,秦未拿起身旁的写着【私人戏院,禁止参观】的木牌子,竟朝沈雪昭砸过去!
沈雪昭拖着轮椅转一了圈,躲开木牌,年久失修的木牌砸到地上,四分五裂,连贯的句变成断续的词。
“您是不是记错了?”沈雪昭依旧笑得柔和,却品不出方才的温善,“我记得那天您唱的很好,我这个不懂戏的人也掉了几滴眼泪。”
“或者……”沈雪昭从口袋里拿出照片,“您还记得这张照片吗?这就是当时拍的。”
模糊泛黄的照片上,剧院人影稀疏,年轻的秦未站在台上,和一个女子对唱着,照片正中,正是举止亲密的沈雪昭和阿莱斯特。
秦未眼睛圆睁,手死死捏住照片的一角,恐惧、惊慌的目光却缓慢下移,声音也变得恭敬、惊疑。
“是我、这……真是我——”
他快要头晕目眩,恐惧撑着他,却也说话含混。
“我有好好唱戏,每年都有请人来唱……”
“带我进去看看吧。”沈雪昭用力一拽,照片被收回口袋里,“为什么要请人呢?您唱的很好。”
为什么要请人?为什么?
秦未几乎想要逃走,但他被一次次丢进来,只能在这个废弃的戏院里住着。他的骨骼、血管早已和祂连接,它们互相融合,不论逃到哪里,都会被找出来,再次丢回来。
他不能逃走,只能颤抖着、弯折直挺的脊背,往戏院里走去,走进这个怎么也逃不出来的地方。
大门翻新过无数次,大片大片的红漆新的盖着旧的,片片翘起,像是舌上的倒刺,分明离他很远,他却觉得自己正在被舔下一层皮。
秦未往前走着,沈雪昭推着阿莱斯特跟在他身后,终于见到了戏院的全貌。
戏院98年倒闭后,不再允许任何人参观,保留下来的照片零零散散,大多是外部画面,内里的都是98年以前的,模糊不清。
戏院采用砖木结构,里面先是祭厅,木地板起伏翘起,无人养护,缝隙中还残留前段时间涨潮被冲上来的沙子和贝类。沈雪昭一脚踩上去,木地板凹陷,水浸了一鞋。
秦未紧张道:“对不起对不起,大人交代过别让旁人再进,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兼顾维修的工作。”
他双手捧起,竖向一旁,动作僵硬怪异,丝毫不见方才戏院外的怒气,“您往哪儿走,哪块是我刚修好的。”
沈雪昭也不恼,还是笑吟吟,推着阿莱斯特在疮痍的木地板上前进。
三块相连的屏风挡在入口处,屏风也有些年头了,缝隙中是擦不干净的,黑色的泥,颜料早被时间腐蚀,只能隐约窥看一些。
沈雪昭一眼扫过去,只见三块屏风刻的似乎是一个故事,但他对于这类研究很少,并不能通过几个片段看出是什么意思,可他清晰的看见——那半条修长的、卷曲的鱼尾。
再往里面走,关于鲛人的刻画也就越多,本该雕龙画柱的支撑柱上同样是鲛人的浮雕,细长的鱼尾盘旋,卷着柱子,鲛人手中捧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太高了,看不见。
两侧称重柱上的浮雕并不对称,另一边柱子上,同样的鲛人浮雕,却是开膛破肚,碎块流下的场景。
雕刻师的手艺很好,哪怕多年过去,上面的细密鳞片仍然清晰可见,可是鲛人的面容却是空白的,应该是故意为之。
阿莱斯特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紧紧扣住扶手,突兀地说道:“好香……”
他鼻翼翕动,来回嗅着,头越来越下,几乎要弯折起来。
沈雪昭不动声色摁住他,警告道:“听话。”
方才还躁动的阿莱斯特停下动作,脸颊贴着沈雪昭的手臂,几乎迫不及待想要张嘴狠狠咬一口,好止住这闹腾的食欲。
“好香。”他轻声说道:“好想吃了你。”
秦未矫健爬上台,不复刚才佝偻的模样,抓着红绳,慢慢拉开遮挡戏台的红幕布。
沈雪昭抬眼,两侧是看台,位置很少,上去的楼梯在戏台旁,他现在站在一楼的看台处。
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一张桌椅,应该是倒闭的时候就收了,至今没有再摆。
红幕布被彻底拉起,秦未跳下台,佝偻的脊背挺直,哪有方才行动不便的模样?
他整个人惴惴不安,“我每年都有请人唱戏,从未有一年空缺。”
他想起父亲的死样,双腿粘合、瘫软,像一坨软塌塌的肉。
太丑陋了,太痛苦了,吞了整整两瓶止痛药,最后尸体混合着呕吐,里面还有残留的,没消化的完整白色药片。
沈雪昭抬眼,打量着戏台,戏台后方还有一块更小的幕布,幕布后就是那尊女子像。
有一阵海风,咸涩的带着湿气,沈雪昭只觉得毛孔舒张,呼吸道也不再干燥,整个人透着一种餍足的充盈水润感。
盖着女子像的红布跟着颤动,昏黄灯光下,那上面转着流光,好似千百只蝴蝶被揉碎翅膀,残翅混合着磷粉均匀编制成布。用金线绕着圆润饱满的珍珠绣在上面。
沈雪昭看见一只丹凤眼,眼尾翘着,眼眸深黑,猩红的唇在昏黄光中鲜艳。
那女子像似乎在看他,弯着点上朱砂的唇,翘起的兰花指夹着的不是柳条,而是一颗畸形的、干瘪的珍珠。
沈雪昭想起承重柱上的鲛人雕,或许它捧着的也是一颗畸形珍珠。
“我有好好唱戏,”秦未再次开口,依旧那样恐惧,颤栗的嗓音,“只是我年纪大了,唱戏声不再好听,可是我每年都有请人来唱。”
沈雪昭反问道:“可是戏院不是不允许外人进来吗?”
秦未解释的声音突然磕巴,断断续续,“可是、可是、是啊……是——不不不!”
他慌乱摆手,“那是为了让她能够听见更好听的声音。”
沈雪昭推着阿莱斯特往前走,戏台上是轮椅上不去的地方。他干脆放下阿莱斯特,自顾自走上台,是居高临下的模样,那双含情目一挑。
“或许它会欣赏吧。”
秦未却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恐惧,身体竟然剧烈颤抖,泪水大颗大颗掉出来,几乎爬跪在地上,说:“我唱,我有唱,别来了、别来了……”
“啊——啊啊啊!!!”
沈雪昭没理会秦未的变化,大步走向女子像,抓住那块红布,入手是一片轻薄丝滑,珍珠圆润硌人。
他猛然掀开,和那女子像面对面。
抓着红布的手寸寸收紧,指尖用力到发白,几声很轻的闷响,随着红布一起被抓在手心的珍珠竟然碎裂。
动作陡然停滞,细长眉毛弯起,黑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滚动,正正停在中间,不偏不倚和沈雪昭对视。
沈雪昭松开手,珍珠发白、透亮的碎片掉落,洋洋洒洒落下一阵薄薄的粉末,还有些许晶莹沾在红布上,滑落的红布再次将女子像遮盖。
他好像,知道秦未的恐惧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