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昭握了握拳,心脏是乱跳的,难言的震惊,他缓慢的,再次掀开那块点缀着珍珠和金线的红布。
红布下,那是一块通体白色的半身浮雕,少量色彩点缀在眼睛、嘴唇上,每一根发丝都与真人无异,惟妙惟肖,通体的白色添上几分诡异。
沈雪昭抬手,隔着虚空几厘米,指尖描绘着女子像眼尾的弧度,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眼。
扇形的眼睛,露出少量眼白,眼皮到眼尾处往上略抬,一条细细眼线顺着眼尾的弧度向上飞翘。
瞳仁用的是不知名的黑色宝石,却不明亮,雾蒙蒙的,黑沉、薄薄,似有纱、有雾。
指尖停在眼尾处。
简直……一模一样。
尤其是眼神那空洞的模样。
只除了他有条细窄的双眼皮。
怪不得,怪不得站上台的那一刻,望见他上挑的眼睛时,秦未会如此恐惧。
秦未的叫喊还在身后,一下下的磕头,木地板发出空灵的响,像是熟透的西瓜那样。
“咚——咚——咚——”
“我真的有好好唱……只是、只是我睡不好……对!我睡不好!我怕不完美的戏声让大人不开心。”
巨大的刺激,多年的惶恐,早已让他几近崩溃,唯独躲在戏院之中,才能苟延残喘,只是多年后,这个噩梦再次袭来,还是一别样的、活生生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沈雪昭收回手,半抬起,开口道:“闭嘴。”
秦未颤抖着,磕头的速度变缓,最后一下将额头砸在地上,他停住了,就那样保持俯首的姿态。
沈雪昭的话音同样卡顿,丁点儿回声在空旷的戏厅中消失不见,就像本就不起眼的东西消失,直到要寻找的时候才察觉异常。
收回手的那一刻,他看见那女子像的眼珠就像是玻璃球一样,在带有弧度的眼眶里滑动,与他对视,眼珠微颤,很快、弧度很小,眼眸泛出泪光,眼尾落下一滴晶莹的泪。
沈雪昭压眼,黑雾似的眼黑被上下眼皮遮挡,目光就显得锐利,直直刺过去。
一滴、两滴,停下来了,再没有眼泪,泪水迅速消失在红绒布中,再没有一点痕迹。
沈雪昭做了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缓缓抬手,朝着女子像伸过去,指尖按住女子像的眼珠,敏感的指尖感受着眼珠的颤动,那么细微,就好像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
轻而易举就能够捏断它的翅膀,让它轻盈的身躯再也无法在空中飞行,等待着被露水、泥土掩埋,被蚂蚁、螳螂捕食。
指尖倏忽间生出尖锐的长甲,锋利的甲间恶狠狠扎进女子像中,粉白色的粉末掉落,细小的碎块落在红绒布上,终于有了显。
他清楚的看见,女子像平滑的嘴角逐渐下移,一点点的,如同哭泣。
不管为什么,但目前可以确认,有东西真真实实在这副女子像的浮雕画中。
这东西就是他们要解决的目标。
长甲越挖越深,最后挖下一整块。沈雪昭没有停下动作,接着挖下另一边的眼珠。
秦未始终低着头,并未发现这“大不敬”的举动。
女子像的眼睛变成四分五裂的缺口,不再有类人的诡异感,对此沈雪昭很满意。
他松开手,红布滑落遮挡住女子像,而后随手把那两颗“眼睛”放进口袋里,走到秦未的身旁。
沈雪昭推着阿莱斯特的轮椅转了个圈,往外走去,路过低头的秦未身旁时,他说:“我想,总有人会宽恕你。”
“晚上我还会再来。”
——“我会亲自……给那位“大人”唱曲。”
秦未几乎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狼狈的站起身,转身想要快步追上沈雪昭,却被沈雪昭一句话钉在原地,目送着他远离。
“别送。”
秦未抬眸,看向戏院高高的天花板,顶上的彩绘中画着无数半人。
有些外表几乎与人无差,但仔细看去,他们的脖颈有细细黑条,那是鱼鳃;有的人生着双腿,足见却粘连在一起,长出绮丽的鱼鳍;还有人已经长出了完美的鱼尾,但头却是不伦不类的鱼头。
彩绘的小图是他的爷爷亲自手绘,根据几年来的所见所闻绘制,记录他看过、听过的东西。之后由最顶尖的几十位画家绘画,整整两年才完成。
秦未没什么文化,把这个图称为“进化图”。
他缓慢走向祭厅,祭厅中央是一个香炉,却没插香,而是两根细长的蜡烛,
秦未伸手,用拇指锴下蜡油,厚厚的一层,抹在脖颈上。
翕张的鱼鳃被蜡油覆盖,逐渐凝固的蜡油转化为他的肤色,鱼鳃消失不见。接着秦未如法炮制,将蜡油抹在生长着鳞片的肌肤上,鳞片尽数消退,他才觉得自己有几分“人样”。
当时,那只捏着照片的手上,在他的目光下,迅速生长出层叠的一片金色淡鳞,停留几秒后,鳞片尽数消退。
秦未从未听过,有人能够控制鳞片的生长。
他的父亲确实唱戏,但每次都是藏着身份,除了过世的母亲,没有人知晓。他的爷爷也确实唱戏,当年建立戏院时,用的是化名,并没有人知晓,唱戏时只在每年的十月十五日,连父亲都是在爷爷死后,通过爷爷的日记知晓的。
起初,他对于爷爷、父亲的恐惧并不理解,他甚至觉得是两人进入了什么邪恶的教会,被洗脑、控制,直到他看到父亲身上长出的鳞片,密密麻麻、大小不一,像是恶心的皮肤病。
沈雪昭走出戏院时,才过了一个小时。
刚出来,队员就迫不及待联系他,沈雪昭忽略频道里所有的询问,不做任何解释,等待着总部的联系。
耳麦里,传来江镜疲惫的声音,她似乎又没有睡好。操劳的事情太多,就算空闲了也很难入睡。
江镜问:“出于什么原因?”
沈雪昭手心里握着那两颗说不上眼球的碎块。反复的盘玩,不断有细细白粉沾在他的手心,“根据受害者本人及亲友笔录,受害者皆听见戏声,下一阶段是看见女子像后疯癫。”
“根据初步思考,戏院应该是那个女子像的领地,侵入领地后遭到报复,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定就有吸引仇恨的办法。”
碎块被不断盘弄,摩擦中逐渐变成圆形,真像极了一颗眼珠。
“挖下她的眼睛是试探,也为了分析浮雕画的成分,如果和我猜测的一样,那么我会是她最想解决的人,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受害者。”
“如果不是你猜测的那样呢?如果你惹怒了它,让那些潜在受害者更快死亡呢?”江镜已经提不起力气质问,“沈雪昭,你又冲动了,情况不明的时候,至少你要和分析部商议。”
沈雪昭唇角淡笑,灰粉色的,一种不算健康的颜色。
“这次我没冲动,”他的声音里有得意,“我仔细分析了受害者的遇害时间线,是一个接着一个,这说明那东西目前无法造成大规模的癔症。”
“以及受害者的癔症时间,亲自上台唱过三更戏的,是被影响最久的,一般时间为二到八年;路过的、参观的受害者时间为五个月到一年;直系亲属唱过三更戏的,时间是一个月到三个月,但大部分是与林秋雅一样,自身又或者生下来的孩子早逝、患有先天疾病。”
“它是有选择的攻击,既然有选择,自然会选亲自挖下它眼睛的我。”
耳麦里很平静,江镜似乎在发愣,许久才赞叹道:“你成熟了,分析部根据目前情况地结论和你一样,只是还未共享情报。”
江镜又道:“但这个举动实在危险,下次别再犯。”
沈雪昭仰头,斜刺里是波光粼粼的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最远处的海平线和天界线泾渭分明。
“收到,江局。”他说。
阿莱斯特依旧贴着他的手臂,像一只粘糊的狗。
沈雪昭抽出手臂,俯身温柔问道:“想吃什么?”
阿莱斯特的回答很专一,“你。”
“除了这个。”
“……鱼?”阿莱斯特歪头,“水母?”
他摇头,否认了自己的回答,再次坚定道:“你。”
想吃你。
这是本能的基因欲望,同类型祸乱之间的吸引是最大的。
在鲛人未出现之间,沈雪昭这个高度融合了鲛人基因的人类,就是阿莱斯特的第一选择食物。
这个回答要是放在正常人之间,实在暧昧的引人遐想。但这两个人都不算什么正常人,吃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吃。
突兀的,阿莱斯特张口,咬住了沈雪昭的手臂,牙齿划破衣服,却谨慎的没有见一点血。
沈雪昭的手已经扬起,阿莱斯特下意识的瑟缩一下,继而伸长脖颈,细长的舌尖舔舐着他的手心,讨好的举动和意味。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怎么样的举动会在沈雪昭的底线上模糊,并且清楚的知晓,沈雪昭不会杀了他、吃掉他,只是让他疼,疼痛是会产生耐力的。
他太聪明,这不是好事。
沈雪昭要的是无条件的服从,不能有一点逾矩,不可撼动的统治权。
底线的模糊是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