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在身体里堆叠,直到精神无法承受,身躯与头脑分离,意识变得轻飘飘,灵魂被拉出来,卷在水里打了几个转似的晕厥又迷茫。
短暂的零点几秒,又或者是昂长的一世。
他听见耳边传来高呼,“好好好!”
熟悉的嗓音连喊了三个好字。
有人托起他的身体,将他送上水面,如多年前那样一般。
他和父母被卷进一场在那个小山村里前所未有的洪水中,父亲托举着将他递给母亲,像一场接力,母亲再将他送上水面,耗尽所有力气才抵达岸边。
惶恐、害怕、愤怒席卷他的身体,如同那场洪水吞噬山庄一样吞噬他,将他裹挟进一场经年的恨中,无边无际。
云层被刺破,露出一缕阳光,照在他露出水面的脸上,有猩红色,那是他薄薄眼皮的色彩。
“为什么!”有人大吼着问。
声音透过水传递到他耳中,变成了一句沙哑的,无比怀念的嗓音。
“为什么?”
那年他的母亲濒死之际,看着水中的鲛人问道。
鲛人只是拔下自己的一根利爪,丢到彼时年幼的沈雪昭面前,笑着问他,“她要死了,你要看着她痛苦吗?”
他看见母亲的眼球逐渐突出,脖颈长出鱼鳃,明明张着唇,却难以汲取氧气,看着母亲的双腿逐渐粘合,变成一条鱼尾,嘴唇突出,骨骼在重塑,那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母亲落下一滴泪,握着沈雪昭的手,将那根弯曲的、尖锐的利爪刺进自己脖颈,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承受这样的仇恨。
沈雪昭看着母亲熟悉的身体变成不伦不类的鱼人模样,在最后一滴雨中咽气,从此他开始了经年的憎恨。
恨到难以承受时,他也去怨父母,他宁愿与他们一起去死,也不想背着如此沉重的恨去活着。
他睁开颤抖的眼皮,沈不凝又落下一个泪,穿过翻涌腾挪的河水,滴进他的眼中,沈雪昭眨了眨眼,那滴泪又被挤出。
沈不凝捂着唇,竭力遏制住尖叫,她浑身都在颤抖。
沈雪昭在她眼中窥见恨意,浓郁的恨化成一滴滴泪水,在脸上蔓延。
“为什么不杀了他!”沈不凝声嘶力竭地质问,几乎要跳下水里,狠狠掐住鲛人的脖子去问。
沈雪昭轻轻吐息,骨鞭早在方才被拧下头颅的那一刻卷进潮水里,那一缕阳光再次被移动的云层覆盖,捉摸不住。
“那是一条很好的鞭子。”沈雪昭又叹气,仰面问道:“妈妈,你只想杀我,不想杀了他吗?”
沈不凝愣住,咬牙切齿,“你们都给我去死!”
说完这句话,她脸上的表情迅速转变为一种平静,仿若刚才是鬼上身一般,柔柔地说:“怎么会呢?”
沈雪昭轻声说:“你听见了吗?她也想杀了你。”
鲛人了然,半勾着唇,似是愉悦,“我知道,她恨我,她想杀了我。”
沈雪昭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尖触摸到正在生长的鱼鳞,尖锐的指甲生长而出,耳尖似乎都在拉长。
“这是她的梦啊。”
鲛人迅速松手,向后涌去,沈雪昭一扭身,紧随其后。
或许这段时间确实水逆,岸上是沈不凝的故土,她的地盘。水中又是这只不知年岁的祸乱的地盘。
他讨不到任何优势。
但沈雪昭勘破了这场梦境。
沈雪昭的爪子刺进鲛人的尾尖,牢牢扎在里面,被生长的血肉包裹,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鱼叉,再也甩不脱。
鲛人摇晃着尾巴,乱了游走的姿态,沈雪昭如影随形般缠上他,他们如同野兽一样,互相撕扯、啃咬,血淋淋扯下肉,又迅速愈合,谁也奈何不了谁。
鲛人不能杀了沈雪昭,沈雪昭杀不了他。
但是这是沈不凝的梦,沈不凝希望他们都去死,那么他们总有一个要在梦中死亡。
汹涌的河水卷着他们游向不知处。
沈不凝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看着水中再无溅起的水花。
“过了护城河,随便挖个洞把他埋了。”
钦天监当即反驳道:“不可!皇陵乃先帝千挑万选,影响我国龙脉!岂能如此儿戏?!”
沈不凝上辈子话说的太多,这辈子不想说了,她干脆利落斩下钦天监的脑袋。
反正不消多久,这钦天监还会复活。
随便埋下的先帝也会重新出现在皇陵中,毕竟上一辈子就是如此。
她回来了,可又不止她回来了。
只在少数事情上能够影响发展,可总体仍旧与当年如出一辙,就好像……重蹈覆辙般。
侍卫提着铁锹挖坑,一铲又一铲,堪堪挖了三米,沈不凝便叫了停。
先帝十五岁登基,五十二岁逝世,在位三十八年,便这样草草下葬。
沈不凝细想接下来该如何。
她本想利用鲛人的怒火杀了沈雪昭,可失败了,他们都不是蠢货。
鲛人要带着她出去,沈雪昭也要出去,他们拥有共同的目标。
她是众矢之的。
沈雪昭狠狠撕下鲛人脖颈的肉,淡蓝色的血液涌出,隐约可见里面发白的骨骼和断裂的气管。
鲛人愤怒的吟叫,尖锐的嗓音在河水中蔓延,无数鱼类争先恐后的涌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将他们包裹。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你不是个乖巧的孩子。”
这在鲛人初见到沈雪昭时便清楚,沈雪昭刚诞生的那刻就咬下他一块肉,他们之间早在千年前便是注定。
鲛人摁住了沈雪昭的双手,将他死死囚困在怀中,同样生着尖牙的鱼咬下沈雪昭的肉,一口又一口,蜂蛰般的疼痛。
鲛人很快放弃折磨他的念头,带着他向海岸游去。
沈雪昭的所有挣扎都是无济于事,他的力量无法和鲛人抗衡。
像鲛人这样强大的存在并不是唯一,处理局的那条坠龙同样如此,只是坠龙曾受人庇佑,不会伤人,大多时间都在沉睡。
阿莱斯特也是,只是他还并未成长。
希腊处理局发过阿莱斯特的有关资料,阿莱斯特在三百年前被打捞出海,那时他还在沉睡中,十年前才刚苏醒,那时希腊处理局就有意控制关于人鱼的舆论。
还有那套ab理论,沈雪昭并不确定两者谁才是那个更强大的原生祸乱,但这点早有结论,相同类型的祸乱会自主的互相吞噬,自行抉择出谁更强大。
眼前场景逐渐熟悉,沈雪昭看见了那座海下的青铜宫殿,顶端堪堪没入涨潮的海面。
鲛人刚一靠近,那殿门便自动打开。
大殿里,依旧如沈雪昭初进来时一样,鲛人往长廊中游去,推开了另一扇藏在墙壁中的殿门。
沈雪昭在里面看见了无数畸形的类鲛人,活着的、死了的,他们哀嚎着、惨叫着,互相吞噬。
如果按照鱼类的标准,最完美的一个已经生出鱼头和鱼尾。
如果按照鲛人的标准,最完美的只差一点耳尖。
“或许你该在这里冷静冷静。”鲛人将他推进去。
无数类鲛人双眼迸发出神采盯着他,朝他伸出手,张开流着口涎的嘴。
殿门被关上,里面陷入一片黑暗中,沈雪昭再也看不见其它,他被裹挟在人群中,被啃咬着撕下一块又一块的肉。
鲛人抬手摸了摸脖颈,似乎还有痛感残留,恍惚间他想起,当年还是婴孩的沈雪昭咬得也正是这个部位。
然后咀嚼着他的肉。
鲛人顺着河道往回游去,他已经千年未曾见过沈不凝拥有身体的模样。
沈不凝依旧站在护城河边,卷起的河水打湿她的衣摆,翘首期盼着、等待着。
也如当年那样。
鲛人朝她游去,等来的却不是当年那句,“你终于回来了。”
而是一句,“你为什么要出现?”
少女的眼神愤恨,早没了当年的惺惺相惜。
鲛人卷着鱼尾,缓慢化成双腿,一步又一步,坚实地走向岸边,站在沈不凝的面前。
“凭什么?”鲛人问:“你不能决定我。”
“我知你怕我,所以我心甘情愿被你割下头颅,展现我的忠诚。”鲛人一字一句,泣血似地说:“可你还是惧我。”
沈不凝嗤笑一声,“我从来都不惧怕你。”
鲛人顿了秒,呆愣反问,“那是为什么?”
“你想了千年还没想明白吗?”沈不凝伸手,指尖重重戳在鲛人的头上,骂道:“你杀了半城的人,几万个人!”
“我要当王,当的不是一个孤城的王!”
鲛人这才如梦初醒般点头,千年的谜底终被揭晓,可并没有什么解开心结。
他说:“我要这么做。”
她说:“我该这么做。”
又是不死不休。
“你不该出现。”沈不凝平静开口,“我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可我不想消失在你的世界中。”鲛人同样平静。
“那我呢?”沈不凝平静的表象碎裂,近乎崩溃地吼叫,“我那些未完成的事呢?我就该消失在我自己的世界中吗!”
他们互相对视,一步也不肯退让。
“宁国早就国破了,这只是你不甘心的梦。”
“梦又如何?”沈不凝半勾着唇,眼眸里竟透出愉悦,“只要他死了,这里就会永远存在,何尝不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