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长寿郎的那个描述和描述时的语气,顾青杳一开始以为杨骎是被土匪给绑票了。
见顾青杳误解,长寿郎也着急了,又加紧解释了半天,顾青杳听明白,杨骎是叫宫里给扣下了。
这便让她多多少少放下点心来,左右宫里都是他的亲戚,总不能害他。
据长寿郎所言,杨骎在顾青杳带着豚郎离家的那天就搬进了公廨里,自那以后再没踏入府门半步。
顾青杳从这个行为当中听出了些赌气的意味。
“公子在公廨里没日没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处理公务……”
顾青杳轻轻地打断他:“为什么不吃不喝?”
长寿郎有点抓耳挠腮:“这……就是……”
顾青杳追着问:“谁不让他吃饭喝水?”
长寿郎硬着头皮说实话:“也没谁……公子就是太……公子他……”
“身边的人肯定不会故意饿着渴着他,估计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他自己不吃不喝,那谁能有办法?”
望着顾青杳玉似的脸色,长寿郎编不出也说不出了,只觉得这夫人洞若观火,公子说得没错,是聪明。
顾青杳于是又问:“那又是怎么被宫里给扣下了?”
“三天前,宫里突然派人到公廨里请大人去问话,这一问就是三天三夜,期间也不叫人探望,也不派人传话出来,我没主意,想去跟齐国夫人说一声,可是齐国公府上说齐国夫人也被皇后请进宫去了,我一直守在齐国公府等信儿,直到听说夫人回来了,小公子又生着病,这才匆匆赶回来告诉夫人一声,不叫您担心。”
顾青杳点点头,觉得人家长寿郎做得处处妥帖、无可指摘。
她心里有一点点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想,怎么没人来找我呢?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她又想,那也是我不好,我拍拍屁股走人了,上哪给我传话去?
转念一想,还是杨骎不好,自己统共就那么一处宅子,他还能不知道自己住在哪?他只要想知道就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不想给她传话,他就是生她的气,跟她僵着。
这么一想顾青杳觉得自己又有理了,杨骎生什么气,她又没做错什么,他气他的,气坏了身子他得自己对自己负责。
迅疾她又觉得这个理不能这么论,两口子过日子很多事情分不出对错来。
就这么眨眼须臾的一点时间,她那脑子里翻来覆去辗转来回了许多的想法,乱糟糟的,然而长寿郎不知道她的心思如一团乱麻,此时嘴巴才跟上脑袋。
“公子进宫的时候说不叫我们去给夫人传话,要是夫人回来了,在家里等着便是。”
进宫前还留下这么一句话,叫顾青杳彻底摸不着头脑了,然而她倒也不必费这种思量,长寿郎话音刚落,宫里来了个小太监,说是奉皇后的懿旨,请顾青杳进宫里去侍疾。
“侍疾?”顾青杳接了旨,抬起头来问了一句,“我不是命妇的身份,照理说没有进宫侍奉的资格。”
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是杨相病了,皇后娘娘嘱咐顾娘子别耽搁,抓紧进宫去。”
小太监飞马回宫,顾青杳此时脑子已经顾不上转,单是习惯性地安排下人去准备东西。
她发现她的心乱如麻,下的指令也乱七八糟,不是这个多了就是那个少了,要么就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准备了两份,阖府上下都跟开了锅似的。
最后她觉着自己不能这么着,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有什么好准备的?宫里什么没有?让她人去,她去不就完了。
把豚郎安排好,顾青杳命人套上车,真的什么也没带,往宫里去了。
顾青杳坐在车里,并不慌,只是乱。
脑子里像是朱雀大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的不止歇,却毫无章法可循,令她提炼不出条理来。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顾青杳习惯性地掀起车帘看向窗外,却发现车并没有停在宫门口。
而是停在了听羽楼的门前。
车下一个低沉的男声毫无感情地道:“我家主人请夫人下车茶叙。”
顾青杳回以冷淡:“我赶时间。”
低沉的男声没有分毫变化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家主人请夫人下车茶叙。”
他这种油盐不进、听不懂人话的态度让顾青杳有些怒火丛生,她故意幅度很大地掀开了马车上的门帘,想要传递出一种不耐烦的情绪,顺便看看这个声音低沉的男人长什么德性,如果他长得不得人意,顾青杳还预备扇他一耳刮子解解气。
门帘掀开,呻吟低沉的男人身子躬着,根本不给顾青杳机会看他的脸,取而代之映入眼帘的是两队列的整整齐齐的护卫,一个个面容森严,从顾青杳的马车一路排到了听羽楼的门口。
与其说是请,不如说顾青杳是被押送进了听羽楼的一间茶室中。
茶室不大,侍僮手脚麻利地替她沏好茶以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拉上了纸门。
顾青杳伸出手在那茶盏的肚腹处轻轻一触即收,开水的热度透过茶盏传递出来,将她的指尖烫得微微发痒。
一个苍老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从隔壁茶室传过来。
“雨前的龙井,不是这听羽楼的茶叶,是老夫特地带来请夫人尝一尝的。”
顾青杳警觉地回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纸门把隔壁的一切都遮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影子都不见。
顾青杳膝行过去,尽可能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动静,她有心趴下身子,透过门缝看看隔壁来者何人。
然而来者似乎并无意隐藏自己的身份。
不等顾青杳俯下去,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夫姓徐,跟杨大人乃是朝中同僚。”
徐相?
顾青杳本就乱如麻的心思又添上了一把乱麻。
不等顾青杳开口询问徐相找自己有何贵干,这苍老的声音就像有读心术似的再次抢在她之前开口了。
“老夫知道夫人行色匆忙,是因为要进宫去给杨大人侍疾,并非老夫不体恤夫人与杨相的鹣鲽情深,实在是有一句话想托夫人带给他,这才出此下策,请夫人原谅老夫无理。”
然后,徐相似乎就像是没打算让顾青杳开口说话似的,并不问她愿不愿意带这句话,而是直接以一种听上去非常委婉有理的语气下达着一个不容人反抗的命令。
“劳烦夫人转达杨相,无论他现在在做什么,都停手吧,对我对他都有好处。”
顾青杳知道杨骎解出来的几封魏强的密文对徐相的势力和党羽造成了摧枯拉朽的打击,徐相本人也称病不出,此时特地把顾青杳找来说这话——
是求和?
但听上去更像是命令、是威慑、是挑衅、是要挟。
顾青杳不假思索地说出她走进这间茶室后的第一句话:“您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妾。”
隔壁的徐相笑了,笑声非常的和蔼、非常的慈祥,顾青杳几乎能想象出他笑起来时的皱纹,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既不是个侍妾,也绝非微不足道。”
“夫人对杨相的影响力无疑比任何人都要大。”
“换言之,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影响杨相,让他停止做错误的事情,那这个人只能是、也一定是夫人。”
顾青杳提起裙子准备起身:“另请高明吧。”
她拉开茶室的纸门,只见外面站着一对护卫,人高马大,铁塔似的杵在那里,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地把顾青杳又给拦了回来。
“高明?”徐相的声音再度传来,似乎是非常地好奇,“还能有谁呢?”
徐相似乎是格外喜欢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反正不给顾青杳留任何说话的空隙:“皇后?还是齐国夫人?从前许鸣的话他倒是能听两句。”
顾青杳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您漏掉了一个人,他的父亲。”
“哦!”徐相就跟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对董大人是很欣赏的,连带着也肯给杨骎这小子三分客气,不过夫人你错了,他父亲并不能影响到他多少。”
顾青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出了争辩的心思:“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父亲。”
“老夫并不这么认为,”徐相的语气像是很遗憾似的,“如果老夫现在下令将董公召回长安,甚至官复原职,夫人觉得杨骎就能停下来手中所做的一切么?”
顾青杳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下意识地去思考,尽管思考不出什么结果,这时徐相又见缝插针地喟叹了一声。
“他只是为了心里那个小男孩的残影在取悦他心里的父亲,他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他早已在精神上完成了弑父。”
“他所做的一切是他的自负和骄矜所驱使,他相信自己能做到,于是他就必须要做到,夫人,他所做的这一切并非为任何人,乃是为了权力。”
顾青杳并不觉得杨骎有徐相说得那么庸俗,但她无意去掰扯。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老夫想说的话都说了,就希望夫人能够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他,对我对他都好。”
顾青杳起身拉开纸门,门外的一对护卫已经不见,然而后脚还没迈出门槛,徐相的声音又追了出来。
“夫人可还记得之前被刘子净挟持的事情吗?”
“他曾为你向老夫跪过一回。”
“他可没有为他的父亲跪过老夫。”
徐相的话如咚咚几枚惊雷炸响在顾青杳耳边,将她心中一团乱麻炸得如同齑粉,却并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像混合了雨水一般泥浆似的糊了顾青杳满头满脸,肝肠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