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杳走进椒房殿的时候,里边一屋子人原本嗡嗡的说话声突然就静止了。
目光一道一道地射到她的身上来,令她觉得有点点针刺之痛。
皇后一如既往地如同一尊永远端庄的菩萨像一般坐着,声音却是遥远而居高临下的:“一点点路程怎么竟磨蹭了这么久?还不赶紧过来磕头行礼?”
宫女引着顾青杳,先给皇后磕头,然后是太子、公主、齐国夫人,她心里无情无绪,身体也只是僵硬的跪下站起,行至驸马身前时,罗戟伸出手臂拦了一道。
“我只是个小辈,舅妈不必如此……”
公主体帖而又不露痕迹地在他身后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角,又投以一个温柔的眼神,意在提醒郎君不要在皇后最看重的礼节大事上犯糊涂。
更不要念着从前的叔嫂之情而忤逆皇后想要故意提醒顾青杳的身份低在场所有人一等的用意。
顾青杳只是垂着目光看向地面,然后跪下去,站起来。
罗戟看在眼里,生受了这一礼,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站直以后,顾青杳环顾满室寻找杨骎的身影,像是有感应似的,隔着珠帘的内室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屋子里原本死水一样的众人在这咳嗽声中骤然流动起来了。
顾青杳随波逐流,跟着一起涌进了内室,涌到了杨骎的床边。
这时齐国夫人突然摒开众人,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道,露出了道尽头的顾青杳。
齐国夫人用手帕揩了揩眼角的泪痕,然后正眼瞧了顾青杳一眼:“你来!”
顾青杳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
杨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软缎面子的棉花锦被压在他的身上,显出了他的身形轮廓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顾青杳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瞻仰他的遗体。
他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青灰色的病气,令整个人看上去如阴郁的暮色沉沉。那双总是闪烁明亮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眼窝凹陷了下去,显出前所未有的憔悴。他明显地消瘦,整个面部的线条如刀锋一般,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投射出阴影。
杨骎的一条手臂刚刚把完脉,还没来得及收进被子里,太医在一旁絮絮叨叨地低声回禀杨骎的症候,齐国夫人和皇后显然更关切这病怎么治,一迭声儿地不停地问,然而顾青杳听在耳朵里,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她全副的注意力都在杨骎的那只手上。
那是他的手吗?她一边在心里纳罕着,一边走上前去半跪半蹲在床边,想要仔仔细细地去看清楚那只手。
骨节凸起来,让那只手看上去像一株行将枯死却不肯老老实实认命的古树。
他记得她的手,总是掌心温热,手指灵活,充满力量,一把就能将她整个人托起来。
不是这样一副枯树杈子。
一块手帕递了过来,顾青杳把目光从那副枯树杈子上移动开来,对上了公主一双盈盈泪眼。
“顾娘子,擦擦眼泪吧。”
顾青杳没接手帕,下意识地抬起手背一揉眼睛,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聚在一起,江河奔涌似的,她这抬手一擦,反倒跟涌泉似的越擦越有,越有越流,止不住了起来。
“行了!甭跟这儿装样子,”齐国夫人厉声呵斥了一句,“有这精神头早干什么去了!”
皇后强压着不耐烦的声音道:“打今儿起你就别走了,就在跟前伺候着,什么时候子腾好了再说!”
皇后的话音刚落,还未等顾青杳做出反应,御前的大内官便在一声唱名中往椒房殿而来,还带来了陛下的口谕。
“杨大人身为男子,久留后宫不妥,着回府静养,非诏不得进宫。”
大内官传完旨,也不多留,云一样地飘来又云一样地飘走。
齐国夫人立刻张罗起来,要把杨骎带回齐国公府去疗养。
“你也跟着一起来!”
顾青杳忽然感觉自己的腕子被那副枯树枝子握了一下。
枯树枝子那紧紧一攥颇有几分力气,她毫无防备地痛得闷哼了一声。
继而,杨骎在又一阵肺腑剧烈震颤的咳嗽声醒来了。
“子腾?”
顾青杳试探着唤了他一声,就被他那枯树枝子一样的手推了一把,她没掌握好平衡,趔趄着歪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才发现刚才半蹲半跪得久了,双脚发麻,木得动弹不得。
而杨骎也跟诈尸似的轰然从皇后的床榻上一坐而起,发髻松散了,几绺头发零落下来,瞧着更见病态。
见儿子一掀被子,穿着寝衣,赤脚就要下床,饶是齐国夫人一惯刚强,此刻也浮上了心痛的神色。
“子腾!你要往哪里去呀!太医说了你这个病得好生调理将养,若再受了风寒,你是想要你母亲的命吗?”
皇后搀住了齐国夫人,杨骎已经光着脚晃着大个子站在了地上,一步迈出去,就看出他的步伐虚浮不稳,可是他偏有一股犟劲儿,硬是要往椒房殿的门外走。
“反正你们都不相信我,我正好走了,省得碍你们的眼。”
他嘴里放着狠话,脚下却很不争气地被绊了一下,眼见着直直地就要栽出去,好在驸马眼疾手快地一跃到他的面前把他给接住了,然后顺势把他的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扛起了杨骎的半幅身体。
皇后见人是留不住了,好在有个人高马大的女婿可堪一用,放不下的心便放下了三分,立刻命殿内的宫女太监们拿衣裳的拿衣裳、拎鞋的拎鞋,转头一看顾青杳还在榻下歪坐着,心下更是一股气涌上来,简直想踹她两脚。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呀!”
顾青杳此时腿脚上的麻劲儿过去了大半,顾不得端庄体面,她一骨碌爬起来,赶在挨打之前追着杨骎出了椒房殿。
府里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口,杨骎是用皇后的轿辇给抬出来的,小太监们落了轿辇,七手八脚地要把杨骎弄进马车里去,然后都不得法似的,竟是摆弄了半天,摆弄的杨骎有了那么点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也没顺利地把他给弄到车里去,于是便谁都不忍也不敢下手了。
大家都瞧着顾青杳,等她拿主意,顾青杳也没什么主意,她想把杨骎叫醒,让他一咬牙提一口气,在众人的搀扶下自己走到马车上去。
但杨骎好像又晕过去了,竟是凭她叫了十几声,愣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若照她从前的脾气,早就劈头盖脸扇他一巴掌或者一把掐在他的肋下,怎么都能把他给挣醒,但是现在看着杨骎这么一副憔悴的病容,她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她的心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软了。
紧随而来的公主夫妇解了这一燃眉之急。
二十出头的驸马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地就像扛一袋米一样把杨骎扛到了马车上。
顾青杳提着裙子准备登车,驸马伸出一条手臂来给她借力,她没多想,在那压着精密花纹的衣袖布料上扶了一把,隔着衣袖,她的手掌和他的手臂紧密地贴合,又一触即分,罗戟一托一扶,顾青杳已经转身进了车厢中。
顾青杳把头探出车窗向公主夫妇道谢,罗戟似乎多少有些不放心似的,身不由己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舅……妈,我送你们一程吧,”罗戟看了公主一眼,“舅舅病着,您一个人恐怕有些吃力。”
公主对于郎君是永远追随和认同的,便顺着罗戟的话附和了一句。
“已经够麻烦你们了,”顾青杳向公主夫妇微微一点头,“我自己可以的。”
放下车帘,马蹄哒哒地踏在路上,在马车一摇一晃中,杨骎半躺半卧着,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顾青杳挪到他的跟前去,想给他把毯子掖一掖边角。
马车颠了一下,他的一条胳膊从毯子里滑出来,顾青杳就又看见了那只骨节凸起、枯树杈一样的手。
她把那只手抬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上,似乎想用自己的眼泪让这只枯木一样的手逢春一般。
杨骎突然咳了一下,顾青杳忙放下那只手,想扶他坐起来给他抚背顺顺气,但这家伙实在是太沉,顾青杳使足了力气,还是没法把他成功扶起来,她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
就在这时,那枯树杈子一样的手成了精似的又攥了一下她的腕子,这下攥出了她的一声惊呼,手快于脑地就想一掌劈下去,被杨骎半道上给拦截了。
他一脸病气中居然还能调动出一丝活泼与俏皮来,冲着顾青杳眨了一下眼睛,牵动嘴角笑了一下:“罗戟那小子刚才是不是趁机扶了你一把?你看我回头不找他算账去!”
顾青杳一怔,望着他,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杨骎用他那枯树杈子一样的手先是捏了一下顾青杳的耳垂,然后迂回过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最后大拇指在她眼睑下一蹭一抹,将那沾了眼泪的指腹往口中一含,吮糖似的对她笑了。
“算你有良心,还晓得为我掉眼泪!”
说着就攥着顾青杳的腕子往她跟前凑。
顾青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推了他一把:“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老骗我!”
杨骎忙抬起手去捂她的嘴,然后把她扭动挣扎的身体一把摁住,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嘘!现在人都走了我才敢醒,自然得先骗过你才能骗得了别人。”
他的嘴唇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蹭了蹭:“你这眼泪流得好,这下再没人怀疑我是装病了。我是怕你担心才醒来看你一眼,可别声张,我还得接着病呢!”
正说着话,顾青杳忽然觉得肩头一沉,原来是杨骎那颗脑袋突然伏了下来,一阵剧烈的咳咳咔咔,她下意识地抬手去帮他轻轻拍背顺气,直到他把那口气喘匀了,人还是耍赖似的,下巴搁在她的肩颈窝处,一呼一吸绕在她的耳鬓间。
顾青杳摸索着去抓他的手,几乎要被那枯树杈子似的指节硌痛,他的手翻覆下来,轻轻松松地把她的手给包裹起来,她感到他掌心潮热的温度,不由得想起豚郎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掌心发热,家里躺着个生病的孩子,身前又抱着这么一个大号的病孩子,让她胃里轻微地抽痛,针刺似的一下又一下。
她抽身出来,正视了杨骎的眼睛开始审他:“干嘛装病?”
这挨审的人却很不配合,在她屁股上拍了轻轻一巴掌,含酸带刺、连嗔带作地开始埋怨:“刚才在椒房殿我捏你手腕让你赶紧带我离开,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顾青杳想起他那冷不丁的一攥,此时此刻立刻“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做了一个迟来的反击和回应。
“你干嘛使那么大劲儿呀!”
“不使点劲儿我怕你接收不到我的意思,都使劲儿了不也没接收到吗?默契呢?!”
“我腿都在床榻边上蹲麻了,谁有功夫看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呢,我都起床下地要走人了,你居然不跟上来扶我……来来,哪条腿麻了?我给你揉一揉……”
顾青杳这会子来劲了,噼里啪啦地开始往他身上招呼巴掌:“你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打打打,”杨骎抓着她两只手腕往自己身上招呼,“要使劲儿,来,打吧,是不是吓坏了?叫你担心了吧?我该打,随便打,但一别打脸,二别打那里,我全靠这两样色诱你了,夫人行行好,为了自己的幸福,手下留情!”
顾青杳除了烦死了想不出别的话来,干脆挪到一边去,离这个烦人的源头远一些。
烦人的家伙却腻腻乎乎地凑上来,甩不脱也蹭不掉地黏在了顾青杳的身上。
“我没装病,我是真病了,你没听太医说吗?得养个百十来天的呢。”杨骎扳着顾青杳的肩膀让她面对了自己,“我不装不行,徐相那老东西在陛下那里明里暗里使诈害我,找各种人说了我不少坏话,你也知道,在官场上久了,好多事情我很难自证清白。那天,你带着豚郎拍屁股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搬到公廨里,不眠不休地解那些密文,故意给陛下和徐相做样子看的,我用这招苦肉计先把自己熬干,不这么着,还不晓得后边有什么阴招等着我呢。”
“我这病,虽然初衷是装的,但到现在是七分真三分假,谁也不能挑我的理,所以,杳杳,你可得体谅我,行不行?好不好?”
杨骎见顾青杳的眼神突然飘走,便摇摇晃晃她的肩膀:“还生我气呢?”
顾青杳几乎已经忘了他们两个人因何吵架,而她又为什么离家出走。
只因最近实在是太多事情发生,又散又乱,叫她理不清。
原本她不打算告诉杨骎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