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天光破晓,定安王府府门大开,两列亲卫带刀奔出,于府前道横列,华车停在亲卫中央,其后仪仗高悬,属官静候。
众目所望之处,传来脚步声,一双黑皮靴踩在地上,暗金黑袍随长腿迈出府门,行走间暗光流烁,其上窄腰为麒麟金带收紧,腰间古金长刀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晃动,于日下闪烁金光,两枚兽首展牙瞪眼,像在讥笑四周所有。
随着双刀亮面,一张苍白煌丽的脸闯入众人视野,黑眸含笑扫视。
众躬身行礼:“臣等拜见太女殿下——”
“起。”风临淡应。一旁部下礼后上前,递文低声禀道:“殿下,北军有信,萧统将所率万骑已过兰陵,不日抵京。大部正整粮草军马,两日后动身。”
“嗯。”风临接过道,“月氏辅道有功,派人带孤慰令问候。”
“诺。”
风临收起信,因着兰陵月氏,忽想起旁事,道:“祝家那几个人孤差点给忘了。”
她下阶,抬手轻拍了拍一旁候立的乐柏,笑道:“该抓抓,该杀杀。”
“是。”乐柏应完,立行礼离去。
风临走到车前,看向徐雪棠和蒙面的沈西泠,道:“柳家人杀完了,该料理料理剩下的肱骨之臣了。祝勉、刘达意怎么离京的,怎么去的飞骑营,怎么调动的柳合,孤每一样,都要知道。”
二人行礼:“遵命。”
“哦,还有那个荣家。”风临转了下眼睛,勾起丝笑,“那个荣恒恩是不是还在我们那儿呢?”
“她待在那挺久了,有没有念旧的人关念她?赵长华,派人去信问问秦老将军。八百里加急。”
“诺!”赵长华立刻应答。
“好了,杂事安排完了。”风临轻拍了下手,身后风依云走出,她弯眼回望道:“你先进宫,我要去趟刑部。”
风依云手心一紧,道:“两处也近,我同你一起吧,等一等你,一起进宫。”
他话说得太急,都有些语无伦次,风临静静回望,见到他眼下淡淡郁青,想来是一夜未睡。
她沉默片刻,转头黯然叹笑道:“随你。”
他稍呼口气,却无法轻松,那两人像两座巨山压在心头,他面色憔悴地走下阶。
见他入车后,风临登车,在踏入车厢瞬间,眼神阴沉下来。
车内,自楠安归来的暗卫南嘉,与另一位京内暗卫早已单膝跪候。
风临入车,那名京内暗卫立刻上前,呈上了一份名单:“殿下,这是昨夜慕侍郎宴请的到场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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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城外三十里,道旁林间,灌草丛中,有两个女子在伏藏交谈。
“老待在这也不是办法,华京这两日已不再锁城,我们得抓紧进去!”
“但我们没有文牒,怎么进城……”
“要命,那裴家人走散了也不知来找!唉,殿下怎么也不派个人出来——”
两人正说话间,不远处忽地响起马蹄声,二人迅速噤声警戒,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远道上驶过两辆小马车,车上各有一人在外驱马,其中有个懒洋洋的女子。在看到她时,草丛中人忽而微吸一口气。
不多时两车远去,渐化为晨曦中模糊的两点。
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张脸悄悄探出,正是丹鹤。她望着车远去的方向,惊讶道:“哎我操,那是不是戴从那个鸟人!”
草丛里响起另一个声音,亦是女子,声调却低很多,吐出口烟草叶,道:“是她……化成灰我都认得她!这狗探子怎么在这?”
丹鹤微微起身眺望,“他们像是从梦麟方向来的……真怪——”
另一人忽道:“嘘!又来人了!”
丹鹤飞速伏藏,暗看大道果然冒出两个骑马人,沿着车辙前行,像是跟在那两车后面。
丹鹤定睛看了会儿,忽诧异道:“等等……那后面的人,好像是……乌素?”
“乌素是谁?”
丹鹤未答,蹙眉与同伴对视一眼,皆觉事不寻常,心道:看来近来各处都不安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之前遇乱与裴家人走散,不得已徘徊这几日,若明日再寻联不到,便设法冒险进京。
“我觉得她们在此现身不同寻常,要不要上前看看?”
丹鹤稍作深思,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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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刑部,风依云没有下车,于官署外等候。风临带着两人入内,一路上有许多刑部官员见她后面色微变,她们不知该以何礼对待这位皇女,只能微微凝面作揖,唤一声:“殿下。”
她入刑部后直接去寻慕归雨,未想闻人言卿也在,二人听闻风临到来匆匆出室相迎,风临走上前,目光在闻人言卿面上扫了下,微沉。
三人于室中相谈,屏退旁人。风临道:“今天奏谏。人证方面,孤父亲此前寻到几个宫内旧人,稍后孤便着人将他们送来,你看着选用。”
慕归雨道:“是。”
风临道:“北军那个叫柳青的案犯,你派人照料下,过两日孤要见她。”
“是。”
风临心绪翻涌,想要开口,顾忌闻人言卿在此,蹙眉犹豫,到底作罢。
议定后风临便离去,二人将她送至刑部门口,刚巧望见风依云坐在半开的车窗后,向刑部大门张望。
几人目光于半空相交,风依云秀目微愣,随即涌上郁愁,望了慕归雨一眼,那目光中含悲含怨。但他也仅仅望了这一眼,极快的,他便合闭车窗,再未露面。
慕归雨沉默未语,只遥对其车驾一礼。闻人言卿站在她身旁,看了看她,若有所思。
风临目光阴沉至极,此刻心绪当真复杂!她隐咬后槽牙,沉着脸离开了。
送离风临后,闻人言卿若有所思地回头,道:“皇子殿下,好像在意你……”
身旁脚步不知何时停下,她走出一段才察觉,回身疑惑地去看,见慕归雨正站在后方无声看着她。
“你……”
慕归雨抬手,对她郑重一礼,深深揖道:“请你不要点破。”
“他年纪小,只要你不点破,他就不会察觉。日子久了,也就忘了。”
“你……”闻人言卿惊讶地看着她,久久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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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皇城太极殿召三省六部现主官小朝。众议定,遂草拟诏书,得风临阅允后,于此日布诏,正式将风恪、刘达意、柳合定为谋逆罪党,令各州拒敌,举国讨之。自今日始,各州如有助从、瞒报者,视为同党,九族诛。
另,御史台吴冈于此日再次奏谏风恪谋害正夫顾静和一案,再陈物证、口供、人证,请奏重理。得允。
当日下午,外界相传已身亡的顾崇明现身京兆府,举京震诧。
曹保义家人闻讯赶往京兆府,诉请惩处顾崇明。当日下午,立有官员以渎职贪污罪,弹劾已逝大理寺卿曹保义,要求收其官位,清罪论处。内卫未动。
亦是同日下午,在华京还未从顾崇明“死而复生”的震惊中稍缓一缓神,另一件惊闻接踵而来。
五月二十一日下午,新任谏议大夫以旧年宫人为人证,告净王风和杀姊夺名,谋害养父。
消息一出,顷刻传遍华京各高位者耳中。
谢元珩闻讯怒道:“刚登太女便发难净王,她就这样迫不及待吗!”
“不能再等了!”谢元珩面色阴沉,以掌击桌,若待她将净王罪名落定,一切便全完了。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计划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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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两车停于南北交界之宫道。姐弟二人下车,风临道:“你回栖梧宫吧,替我向父亲告罪,我忙完此事便去见他。”
“嗯……”风依云愁云难散,眉头无意的蹙起,风临上前伸指点了下他眉心,道:“小小的人,别总苦着脸。”
风依云微愣,呆呆抬手摸了下眉心,随即回身,冲她展笑,但嘴唇弯到一半却控制不住僵住,慢慢地垂降下来,以致颤抖。
风临道:“怎么了?”
风依云看着她,忽地涌上悲愧,张口哽道:“姐姐,对不起……但是我,我做不到不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说的断断续续,但风临明白他的话意,心中难受,走上前道:“好端端地道什么歉呢?不必如此,我明白你。两个人横在面前,你很挣扎吧,但无论你说不说,都无错。若你对恩人视而不顾,那与禽兽何异?说了,也不代表你对另一人无心。自他出事后,你的消瘦我看在眼里,依云,我明白的。”
风依云听罢悲涌,数日情绪决堤,泪顷刻而下:“姐姐,我好愧疚,夜里一闭上眼就是他望着我的样子……怎么办姐姐,我错怪了他,若他真不回来,我要怎么办……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要怎么弥补……”
风临黯目望他,心被划出一道又一道伤口。她压在肺腑的痛意,轻声对他道:“我也错怪了他。”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先找下去吧。”她双唇挤出这几字,声音像一声叹息,尾音带着血的腥甜。
找下去,找到找得见,找到找不见。
在见到他的脸前,无论阴阳,无论肉魂,她都会背着那根断了的红线,永远地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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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侧殿,盈殿香浮动。十二岁的女孩坐在殿内书桌前,异常安静地执笔蘸墨,在素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默着字帖。
她写完一张就堆放在左手边,用镇纸压着。在风临到来时,桌上已堆了十几张,白色的长纸放在女孩身侧,像一条黑白的河。
听到脚步声,风和转头看了一眼,面上没什么意外,露出点笑道:“皇姐来了,看看吾的字写得怎样。”
风临走到桌前,只往纸上瞄了一眼便微变神色。
那字,太像长姐。
一撇一捺,运笔收势,与风继相像七八成。风临凤眸微圆,在刺目眩晕中,发现她临的似乎是长姐旧年的文墨。
“想让孤说你什么?”风临眼睛一点点转向她,右掌心刺痛难忍。
风和仰头看她,用寻常得诡异的语气道:“说像不像。”
风临凝视她,不发一言。二人对视良久,风和先转了脸,抬手拿起一张写完的纸张,道:“自小王傅便让吾临她的字。七年,她生前写过的所有笔墨我都临过。临摹的纸张可以堆满一间小库房,洗笔的水可以存满一个小池塘。母皇从未阻拦过。”
“像吗?”风和端详道,“吾觉得挺像的。”
她静静看了会儿,说:“我不喜欢她的字。从来没喜欢过。”
风临道:“谁用你喜欢。”
风和听后笑了一下,那笑是真心的,两个梨涡在笑间隐现。她抬头道:“你很爱她吧。真好。你爱的是她,只是她。”
“你来寻吾做什么?”风和问,“是要杀吾吗?”
风临蹙眉,直到这刻,她终于捉住了眼前人身上那丝若隐若现的蛛丝,在蛛丝黏在手上的那刻,她终于想起这股异样感究竟缘何熟悉。
抬眸时,她好像看到一只蝶影自风和鬓边飞过,它没飞几下,就顺着发丝坠落了。
风临望着她说:“孤该如何称呼你?”
风和用那双眼睛看她,保持着那孩子的笑道:“皇姐,吾不明白你的话。”
“皇姐……”风临噙笑在口中重复这二字,顿了顿,忽扭头看她。
“可孤有两个皇妹,你是哪一个?”
殿外春风穿行,一片鸟鸣,巨大的窗影落在风和身上,几只飞鸟影子在对视间,从她面上飞过。
风和睁着眼,一眨不眨地凝视她,道:“皇姐,吾不懂。吾真的不懂。”
“那孤说得再明白些。”风临扶着刀,微微俯身,“孤该叫你风和,还是风离?”
话音落砸于地,在殿内激起无形波浪。女孩端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仰看她。那一瞬,坐在椅上的好似一具躯壳,一座雕像。
“风和?”
“风离。”
风临俯看她,“你总要应一个。”
风和终于开口,慢慢道:“是吗。但吾还是不明白。皇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风临道:“孤想问问,当年落水活下来的到底是谁。”
风和道:“我就在你面前。”
“你是谁?”
风和盯着她道:“皇姐,吾不明白。吾真的不明白啊……”
她慢慢从椅上站起,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