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哑的呼唤像把钝刀,在入耳刹那,心被一刀挖了出来。
子徽仪体温尽失,一只脚踩在外,一只脚在内,就这样僵定于门槛处。他说不清这刻究竟是惊恐还是喜悦,耳边空茫一片,唯闻心脏在胸膛中咚咚咚剧烈狂跳。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正一点点向他靠近,子徽仪在巨震的心跳声里极慢回头,那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风临光脚踩在地上,长袖还在半空微晃,一头长发如瀑披散,有几缕乱发飘停于面前,显然是急追出来的。
在他回首的那刻,她步伐赫然止住,停站在七步后的黑暗殿影中,睁大双目看向前方的人,
推启的门放出一隙夜光,初夏月牙的胧辉顺着这扇门飘来,在地面投下一块长方的淡白月光。子徽仪的身影就站在这块月光中央,长发与雪衣静垂,于月下照出层莹莹白光,好似幻梦。
风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手心阵阵发紧,试探唤道:“徽仪?”
子徽仪心重重一紧,动也不动地看她。
没得到回应,风临也拿不准了,双手不觉间攥紧,脚缓缓向前挪动,低声喃语:“这是梦,还是……”
“怪……”风临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他,道,“我怎么会做美梦呢?”
子徽仪僵在大片月华之中,心脏一阵阵紧痛,不说话。
风临从黑暗殿影内走出,一步步踏入淡白月光中,她低头看着他的影子,走到他面前两步之处停下,伸手紧张地向前试探抓去。子徽仪身躯都紧绷起来,僵看她动作,风临眼睛盯着他的袖摆,一寸寸向前伸去,终于指尖触碰到袖摆,微凉的绸布轻轻擦过手指,她怔了一瞬,随即一把抓住!
感受凉袖入掌,风临紧紧攥住,慢慢抬起头道:“徽仪,你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要去哪?”
子徽仪牙关无端颤抖,终答道:“我想去外面看看月亮。”
风临盯看他双目,嘴唇微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把话咽了下去,低下头,扯起轻笑说:“怎么不穿鞋?”
子徽仪站在门边,就像卡住的皮影,定定望着她,好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一息过去,没得到回答,风临也没再问,只是向他走了过去。子徽仪紧张起来,下意识想要后退,但手脚怎样都不听使唤,极度紧张之际,风临站停在他面前,微俯身,突然伸手将他直接抱起。
子徽仪猝不及防,只觉身体忽腾,回神时,已在她怀中。她眼神扫过他双足上的包扎,低声道:“我抱你回去。”
“殿下,我自己可以——”他忙想拒,但不待话说完,风临便已走动了起来,根本不容拒绝。
她抱着人稳步走向寝殿,起先还好,只是走到一半,双臂便开始抽痛。自明州城一战后,她两臂抻伤至今未愈,此刻因紧张更牵动了筋肉伤情。
其实风临自觉可以将人一口气抱至床上,但因怀中抱的是他,便不敢冒一点险,生怕有个闪失摔了他,不得已在走到寝殿时暂歇,将人落放在厅内的桌上。
子徽仪自小严于仪礼,哪有坐到桌上的时候,低头一望,慌忙要下去,只是这时风临的一句话止住了他的动作。
昏暗的殿宇中,风临站在他面前,冲他弯起眼,黯然歉笑:“抱歉,我有点没用了是不是。”
子徽仪心被一把攥住,被话音拧成一团,这一刻他将什么都抛忘了,满心唯剩痛惜。他带着酸楚,伸手轻触她的脸颊:“您瘦了。”
风临呆呆看着他,忽就红了眼眶,思念脱口而出:“我很想你。”
子徽仪肝胆为之痛裂,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睛。
夜月如水清凉,尽淋落于他长发。他坐在桌上,侧别过脸,微微低头,长睫半遮眸光,神楚而动人,两条修长的腿悬点于地,轻薄白丝袍顺着小腿曲线丝滑垂落,于半空微微飘动。风临就站在他膝前,双目一刻不离地望着他,衣摆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他膝盖,沉默间两袍触缠。
二人的距离极近,如缱绻却未贴拥的两株花木。子徽仪感觉她的呼吸声几乎就在耳边,似诉似叹,这样的距离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承受的,他下意识想后退躲避,不想这时,风临忽将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发香毫无预兆扑来,钻进肺腑,子徽仪脑海空白,静止于桌上,怔怔看向她。
靠着他的肩,风临低眸看向下方,子徽仪双手正落放在身侧,缠满白纱的手指置于桌面,风临望着他的手,左手无声地触及他右腕,手指缓慢摸上,指腹沿着他肌肤慢慢摩挲,一点点笼住他的手腕。
风临说:“你手臂那道伤痕,已经变得很浅了。”
子徽仪心神乱道:“是吗。”
“嗯。我日日都看。”
子徽仪煎熬地把头转得更远些,逃避着她的声音,可手腕上的触感如此清晰,温热地笼握住他,连同她轻轻的呼吸,织成网彻底将他困住。
此刻对他于上刑又有何异?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逼他直面背后的感情,这对于一个已经决定放弃一切的人来说是何等残忍。他逼迫自己把心底冒出的所有火苗摁灭,可她的话却一句句传来,化作剪刀钻身体,把五脏六腑绞得七零八落,再用血粘合,塑出个新的他。
他本已经想开了,本已不再生出妄念了,可为什么……若再这样下去……
不行!
子徽仪心神痛乱,不禁抬手去推风临。这动作很轻,但落到风临眼中却有似千斤之力,直把她推得一震。
风临看着他,怔然片刻,露出点很苦涩的笑,装作不在意笑问:“不愿见我吗?”
“不是!”子徽仪下意识否定,可抬眸对上她眼神时,却又无法讲下去,“我……”
风临定看他许久,后黯然一笑:“既然不是,那让我一解相思之苦吧。”
子徽仪心猛一沉,以为她要做什么,立想后退,未想她拉起他的手,将他朝自己微用力一拉。
面前人影在眼中骤然放大,子徽仪睁大眼,在苦涩的惊讶中落入她怀抱,被她拥住。
温热的手臂像藤蔓绕来,缠紧,力道那样小心,就像抱着最珍惜之物,他忽然就失去所有力气,怔怔被禁锢在这方寸空间,任由她的气息将他淹没。
风临将脸埋入他肩头,抵着他长发,紧紧抱住他,感受他的体温,感受他的心跳,聆听他脖颈侧鲜活的、灵跃的脉搏。
子徽仪声音微微发颤:“殿下……”正此时,他耳畔传来一声低而闷的话音,尾音发着抖,就像在极力抑制着情绪——
“徽仪,你怎能就那样把我丢下。”
子徽仪身形定住,美目骤然睁大。耳边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字字艰难,压抑着难言的痛楚:“那些话,简直如杀了我一遍……”
风临紧抱着他,哽言:“我不要踩着你上去。我们一起走,不好吗?”
巨大悲浪涌来,席卷内心,子徽仪抬手猛地回抱住她,双目圆睁,定定看着地面,眼尾一点点染上红色。
这一夜她终于得到他一点回应,不由得心绪悲涌。她伸手将人再次抱起,快步走到床前,把他轻放下,随即俯身靠近。子徽仪心控制不住发紧,两手支在床上,下意识想后退,未想风临上前直接牵起他两只伤手,低头将唇贴上他指尖。
她轻吻他指上每一道伤痕,吻他为她所受的每一道苦楚,动作轻至极点,于心间点起层层涟漪,子徽仪浑身颤栗,声音都不自觉发颤:“殿下……”
风临捧着他双手,将额头轻抵在他指上,深深低着头,话音颤抖:“我好想你,徽仪,我真的好想你。”
她俯下身,将面前人深深拥入怀中,连同他的伤痕与颤抖,哽声道:“别再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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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不亮,整座定安王府便震动起来。
清华公子苏醒的消息传遍整座王府,寒江得信急赶而来,但因昨夜子徽仪极晚入睡,眼下未醒,风临便暂拦她于外,叫她待人醒后再见。
风临也近乎一夜未睡,昨夜她怕子徽仪不安,让他独自睡床,自己于殿内榻上休息,因喜悦睁着两眼到天亮,此刻却仍分外精神。
她出殿就命人备马,带着印章金符出府直奔皇城,想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父亲,出门时也顺便派人去通知了相府。
及入宫城,赶至栖梧宫时,她得知父亲已醒,但未见弟弟,便在入殿时询问宫人:“依云呢?”
宫人恭敬答:“皇子殿下还未起。”
风临奇怪,因风依云并非贪睡之人,他自小便与她一道练剑,多年来一直有早起习剑的习惯,怎的最近一直赖床,便道:“还未起?之前孤近晌午时来,他好像也是未起。”
说着她不禁忧心是不是先前遇毒所致的缘故,赶忙问:“可是他身体不舒服?”
宫人面露难色,暗暗去看前头引路的文雁,不敢擅答,风临顿觉怪处,放慢脚步,稍冷些眼神问:“怎么?”
文雁转头道无事,暗给那宫人眼神,风临见状直接停下,道:“叔叔有什么话不要瞒孤。”
文雁见她神色,看了眼风依云殿宇的方向,左右为难间叹了口气。
风临态度强硬将他请到一旁,再次询问,他无奈,压低声音答道:“皇子殿下不许奴们多言……殿下,自那日宫变后,皇子殿下便一直噩梦,入夜不得安寝,已有半月了。”
风临惊愕,转看向弟弟宫殿方向,半晌问:“因为什么,叔叔知道么?”
文雁重重叹气,犹豫道:“还能为何……小殿下此前不曾执过兵……”
心间沉坠,风临暗自咬牙,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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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入殿见子南玉,风临将子徽仪醒了的消息禀告,子南玉万分喜悦,欲立往见之,却因身体欠安,难以劳行,不得不先待御医问诊后,才能出宫。
他知晓不可勉强,心里却难免焦急,坐在椅上咳了许久,抑不住高兴,催唤文雁去殿内取个妆匣来,塞与风临道:“他醒了我当真是高兴,这些东西你先捎去给徽仪,只叫他拿着戴也好、拿去打点也好,横竖都由他的心意。先告诉他暂且将就,待我出宫,再给他带更多的去。”
风临没推辞,但接过后却也忍不住笑道:“瞧您,难道我还能亏待了他不成?”
子南玉道:“你给的同我给的怎么能一样?徽仪那孩子十分要强,现在还未成礼,你给他东西,他未必肯收,即便收了,也未必能安心去用,但我给的便不同了。”
“是是,您说的有理。”
子南玉看着她,片刻后也跟着现出笑容:“多少日了,终于见你笑了。”
“我真心为你们高兴,总算有一件好事可以叫人舒心了。”他垂眸道,“徽仪的事,眼下还未尽压下去,若有什么,我们的态度都要强硬些。他已受了很多苦,不可以再叫他委屈。……必要之时,可以严惩。”
风临正色:“女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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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官署,远堂廊道外的庭下,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中书舍人悄然来到庭中角落,礼部尚书四下张望了下,见无人,方才道:“可是真的?”
鸿胪寺卿道:“千真万确,刚刚自内宫递出来的话,赏赐的懿旨都下了,丞相府那个公子这下真是逢凶化吉了。啧,这儿怎么一股葱花味……”
礼部尚书脸色赫然凝重:“懿旨?连皇夫都……难道真要立他为太女夫?”
中书舍人也一脸晦暗。鸿胪寺卿道:“这谁说得好,太女对这位可是……未保,最后真就立了他。”
礼部尚书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他身上多少事端!退一万步讲,即使内官验过,不提他失踪之事,可他到底是真做过废缙王的未婚夫啊!若真立他为储君之夫,谁来堵那些文人百姓的嘴?她们生气起来,首当其冲便是我啊!”
鸿胪寺卿四下张望,暗道:“这件事还未定下结论,且看后面吧——”
“后面怎样?”
一个幽幽女声毫无预兆插进来,直教三人一愣。礼部尚书最为惊愕,第一时间扭头去寻,半天才在庭下最内的树丛角落望见一个蹲着的人影。中书舍人惊道:“闻人大人?”
闻人言卿如一条水中幽蛇,在暗影里静静注视着她。
几人背后发寒,礼部尚书尴尬笑道:“哈哈,闻人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是你们后来的。”闻人言卿从角落站起身,慢步走上前,“方才的话,我不太能当做没听见……”
她幽幽低语,站定于三人面前,缓慢抬眼:“你们似乎对东宫之决定颇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