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六月七日晨,风临携众臣于京南城门端阳门,送裴怀南及部赴南。
裴怀南受旨领任左领军大将、江淮行军副总管,其母裴玉泉提任吏部尚书,领右行军都督,督摄粮草,准便宜行事。
对裴玉泉的重用,无异于向武朝官场释放出一个信号,那些曾拥护旧东宫,后遭陷害、贬黜的官员得知后,自然有她们的思量。
在往裴玉泉的委任圣旨上盖下中书大印时,子丞相的心情无疑是愉快的,甚至有一丝久违的、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扬眉之情。太久了,终于等到了。
裴怀南在众官面前接领圣旨,后朝风临拜礼,带着一雪经年抑愤之心,骑上了她的白马,拿起她那杆蒙尘多年的银枪,携着兵士浩荡往南去了。
在那即将迈入炽热的战场,她会用这杆枪写出一个回答,或功成,或陨亡,没有第三个结局。
尘土迎面扑来,裹挟着夏的热气。这不是一个适宜开战的季节,但战场的选择很多时候由不得人。
风临站在最前,面上有掩不住的疲惫,可两只眼睛却诡异地亮着,抿笑前视,看着裴怀南远去的背影。
在城外官道的西侧,谢燕翎正与虎贲军卫道,她穿着轻甲,站在后方凝视裴怀南策马的身影,神情沉沉。谢其母谢元珺着一身官袍暗暗靠近,拉她的衣袖低语:“阿燕,你瞧那边的子敏文……”
谢燕翎皱眉道:“母亲,您怎么到这来了?别在这里拉拉扯扯,别给殿下看到了。”
她悄然收回手,但她母亲没走,依旧在她身旁暗道:“近来唤你,你怎的不回?说是不肯,可我递的东西你却都看了。”
谢燕翎不语。
谢元珺笑笑,望向前方,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微语:“你若还犹疑不定,那便去刑狱看个人吧。”
“你举告的那个柳青,她至今未处理。”
谢燕翎骤然瞪大眼,暗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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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门下,闻人言卿与门下省官员同列而站,在裴怀南离去后,摸着袖袋中的发簪,蹙眉回想昨夜的谈话……
在那间雅室,子敏文表情似笑似哭地说:“殿下骗了我。”
“她说那壶酒里装了分量十足的乌头,可后来我请了御医,才知道,她到底还是没有下狠手。”
子敏文扯着嘴角,很艰难地说:“她到底还是把乌头减了一分。”
闻人言卿在对面抬起头,表情微愣。
“哈哈哈……”她抬手捂住脸,笑着笑着就瘪下了嘴,“我父亲没有死……我该高兴的,可我……我不知为什么,半点也乐不起来……这些天我日夜辗转反侧,脑中居然仅一个念头……”
“我没有脸再见她了。”
她捂着脸,看不到说话的表情,但闻人言卿从声音中很清楚地知道,她哭了。
闻人言卿沉默了下来。说实话,她很少见子敏文的失态,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惊讶,进而觉得不是滋味。
子敏文躲在掌后哑声说:“你那天的话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很可笑的人。母亲说父亲蠢,何尝不是在骂我?我也是一个蠢人啊……我自私,贪婪,什么都不想失去,什么都想保全,却最后什么都伤害了。”
许是泪水淹没了掌心本就不大的地方,她在说完这段话后终于抬起头,望向闻人言卿说:“我一直不如你们,旧东宫的所有人里,唯我最平庸。我比不上你们任何一个,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所以望归,我有什么可傲的呢?”
子敏文说:“我一开始是疏远你的,在国子监时,可后来便改了。自与你真正的接触后,我再没有一刻轻看过你。”
“你说我从没请你去过相府,你误会了,不是……我是从不主动请任何人去相府。”
子敏文说着,突然激动起来放声大哭:“因为我家的园子,太丑了!我母亲的品味——太差了!”
闻人言卿被吓了一跳,一激灵碰洒了杯盏,手忙脚乱地掏出丝巾去递给她,自己慌拿衣袖去甩身上的水渍。
子敏文接过丝巾抹脸,像是什么形象都不管不顾了,大声嚎道:“该死的慕霁空!当年我请她来我家玩了一回,被她笑话得一年没抬起头来!啊!我烦死她了!”
闻人言卿立刻从座上弹起,脸皮发红地往门处看了一眼,慌乱安慰,两只手在半空局促地摆着:“我我知道了,女郎不嚎了吧我们不嚎了……”
子敏文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嚎啕道:“望归,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就是个蠢货啊!”
“好的好的,不是,你不是蠢货,不哭了吧……”闻人言卿手忙脚乱想掏丝巾给她擦眼泪,才想起刚刚已经递去了,没办法便用长袖去擦她的脸,使劲抹她眼睛:“别哭了,别哭了,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那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我不会,我哪敢,好女郎,小声些好不好?”
“真的?”子敏文顶着两只肿眼看她。
闻人言卿说:“真的。其实刚刚我看到那枚簪子的时候,我就不生气了。”
她说着不禁看向桌边那木匣,语气柔软下来,也带着难言的伤感:“很难找吧?我找了十几年……本以为再不会见到它了……”
子敏文低下头,闷声说:“我也找了十几年。”
闻人言卿愣住,一点点转过头看她。
子敏文低头说:“从知道你的过往后,就一直在找。”
“大概它也想见你,这才让我找到了它。”
闻人言卿呆呆地看着她,听着这两句话,一颗泪毫无预兆地就砸了下来。视野模糊间,她好像看到了那个久远的男子身影,坐在破旧的门边,借着外头夕阳的余光,一边缝补衣服破洞,一遍唱那首婉转的歌谣,那对蓝色耳坠就在夕霞与他的歌声中,一闪一闪,映在闻人言卿的眼瞳。
她心头猛震,喃喃重复道:“它也想见我……他也想见我吗……”
酸意涌上鼻腔,闻人言卿抬手使劲抹了下眼睛,扭过脸忍压情绪。憾此世已是一方徘徊人间,一方沉眠地土。
子敏文低头坐在那处,道:“我今夜所言混乱,也许我也不知自己想要说什么,就是很难受。”
“也许我真的不如你们太多了,所以今日狼狈两难之境,都是我该得的。”
“殿下,在南方时,曾经和我说过……”闻人言卿没有直接回应她,努力平稳语气开口,“当年她被陛下幽禁在王府时,无人侍奉,缺衣少食,是你重金贿赂羽林守卫,她才能在每月月半的换防时得一只烧鸡。”
“她说那年解禁出府时,你曾给她一袋珍珠。”*
闻人言卿抬手轻放在她肩上,说:“殿下直到今天,也没有花。”
子敏文整个人定住,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末了,自眼眶内滚落两大颗泪珠,痛苦地捂脸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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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嘶鸣,闻人言卿在日下猛然回神,手在袖中暗握发簪,抬眼无声无息看向子敏文的侧脸,又看向风临的背影。
当日折返东宫后,风临与众议政,在提及要亲赴东疆亲征时遭到了很大的反对。
这也并不能怪这些臣子,风临情况有所不同,她实际是政变册储的,与那些名正言顺受帝命册封的储君到底还是不一样,本身便有争议,又受封时日不长,根基未稳,京内局势未定,若此时亲征,但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须知这些臣子皆是身家性命系于她一身,如果她回不来,那么这些人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而且谁能保证,她一走,京中就不会乱?
刚刚稍稳局面,这些臣子又怎放心她去冒险呢?
但风临明显是另一个思路,一来东疆三州守备军与即将调派前线的军队,军官大多出身京三系,她是绝不可能信任的。兵者生死之事,一处疏漏,便是万条性命,何况此战关系国运?她必须亲自督战。
二来,风临也知晓自己的情况,一个王储想要稳住地位,就必须要将国家的命脉之一——军队牢牢地握在手中。而现在明显京系是她的阻碍。
铲除这种不安因素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到最后一步,她实在不愿意用镇北军去和京军衙与守备军内战。为稳地位,她需得用实打实的功绩来堵住外人的嘴,震慑其他势力,并在战事中将军队彻底洗一次牌。所以无论如何,在风临眼中亲征是势必要去。
双方在这个问题上难得不肯退让,议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能定下结果。没办法,风临先下军令,命萧成携军押运粮草至长吉。
在议政期间,慕归雨留意到顾氏两姐妹,顾严松、顾崇明被双方默契地排除在外。她略有思忖。
小朝散罢,她行出皇城后,收到不少官人、贵眷的礼求,都是孩子被划入东战名单的,想拜托她说情,把女儿调出来。
慕归雨心中暗笑,一一记下名字,打算回去理成名单呈给风临,由她斟酌。后乘车去了趟慕府。
“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
慕云舟笑着走进厅来,对下人说:“还愣着做什么?取我最好的茶来,招待这位稀客。”
“不必忙。”慕归雨抬手止住,道,“来原是与你说几句话,说完便回官署。”
慕云舟微感疑惑,屏退了闲人,与她坐谈。
略过问了几句日常后,慕归雨问:“那个谢六,你喜欢么?”
慕云舟神情没什么变化:“我听家里的安排。”
慕归雨盯着他看了片刻,下了结论:“不喜欢。”
她又道:“有喜欢的么?说给长姐。”
慕云舟露出点浅笑,像不好意思:“说给你做什么?”
慕归雨说:“你说下看看,也许我会让你如意。”
“谁都行?”
“你说。”
慕云舟略带羞涩地笑笑,复而沉默下来,小声说:“那我不想嫁人。”
慕归雨怔然一瞬,“不嫁人,以后谁来护你呢?”
慕云舟伸手拉着她袖子,轻轻地说:“慕大人会护我一世的。”
看着弟弟,慕归雨面色未变,只是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涩:“也许我没有那么厉害。”
“有的,姐姐是这京中最厉害的人,没有姐姐做不到的事。”
这一次慕归雨沉默了很久。她没有接他的话,将话题轻转,道:“云舟,你久在京中也待闷了吧,要不要去趟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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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
白青季领完罚,回昭德殿告罪时,风临正在小厅中剪指甲。
她进来时,风临已剪到最后的小指。她抬眸看了白青季一眼,示意其坐,后放下手中物,从桌上皮盒一应小巧修具中,拿起金锉刀,将手指悬在瓷盒上方,开始磨指甲。厅内唯有二人。
“知道为什么罚你么?”风临问。
白青季低头说:“因为属下踹了您的门……”
风临笑着摇摇头,看着指尖说:“不对。”
白青季说:“属下愚钝……”
风临磨着指甲,缓慢道:“你踹门前该把人都清走。”
“孤的字,全被人看到了。”
她话音陡然冷下来,白青季猝不及防,被惊得立抬起头。
风临看着已经磨得又圆又润的三个指甲,拿起一旁的丝帕擦手,转头看向她,淡笑道:“青季,孤培养你三年了,你做事什么时候能用点脑子?理文厅是孤的办事处,你身为孤的副将当众砸孤的脸面?就算你关心则乱,你也该把人退远,再独自撞进去,哪怕孤真的死在了里面,你身为心腹也该思虑周全,不让人看到孤的死状才对。”
“殿下别说这样的话!”白青季立刻出声,眼里是藏不住的难过,她说完对上风临的眼,立刻低下头,很是失落道:“对不起殿下,我总是不成器,做事也冲动……我让您失望了吧……”
风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不要妄自菲薄,批评你不是让你否定自己的,只是想让你改。你本身是优秀的武官,不然孤也不会把你带在身边这么多年。”
白青季心里好受很多,又有点开心,抬头悄悄瞅她,见她又拿起锉刀继续磨剩下的指甲,“过两天孤要出趟门,你陪同。”
“我去我去!”白青季连连点头,在那安静坐了会儿,见风临当真似不生气了,便凑过去,把憋了好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殿下,您真把公子送走了?我们最近都在议论这事,谁都觉得意外,费那么大劲找着的,怎么就给送走了?您当真不挂记么?”
“挂记啊,怎么不挂记。”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