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垂眸寒笑:“孤刚刚还在想呢,他现在在哪?干什么做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没有又在计划着什么来骗孤……”
咔地一声微响,锉刀把无名指指甲边缘锉缺了一个口,风临淡笑着看了看那处,继续磨了起来。
白青季眉头皱得像山高,劝道:“既然这样您何必逞那个强?就把他拽回来得了!您要是抹不开面子,我去把公子的车拉回来!”
风临磨着指甲,一下一下挫道:“不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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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华京近一百五里外,子徽仪正乘着车队,往清阳方向行去。
他坐在车内,星程和素问在旁陪着。因顾忌他的伤势,车队整体行进速度都很慢,路也都捡平坦宽阔的走。
将近晌午时,忽有一人骑马近前叩窗,星程启窗,见是位士官,举着个盒子禀告:“公子,离最近的驿站还得两时辰呢,您若饿了,不如先吃些甜糕垫垫胃吧。”说着她便将食盒举来。
星程回头看,见子徽仪摇头,便转回婉拒道:“多谢士官,但我家公子胃娇,怕克化不动,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遂从腰上钱袋里掏出一小把银瓜子要给她。
那人听了却不接,又把盒子往上送了送:“小哥勿忧,我们来护送前都是得了嘱咐的,不会献不合宜的东西给公子,这糕点是问江楼的芡实糕,对脾胃倍有益处,公子放心吃。”
车内三人都静了一瞬,星程回头看向后方,子徽仪面色如常,对车窗浅笑:“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饿了,既然如此,星程,人家一番好意就不要再推拒了。多谢士官体贴。”
得了话,星程连忙接过糕点盒子,把银瓜子放进对方掌中,那女人答谢离开,子徽仪立眼神示意星程关闭车窗,抬手打开盒子,里面板正地摆着十六块糕点。
子徽仪拿到眼前细细瞅着,遂上手一块一块掰开,没见有什么,思忖片刻,观察起盒子,终于在盒盖里面边缘发现一点异处,用指甲沿边缘扣开,果然是一片木片夹层。
伴随着夹层被打开,一张极薄的纸条飘了下来,子徽仪连忙捡起,郁郁多日的眉终于有所舒展,可也仅是一瞬。
他不动声色把纸条一点点撕的粉碎,在车中吹燃火折,一撮一撮,倍加小心地烧干净了,把灰沿着车窗缝隙撒出去。
到了驿站,他借口不适,唤医官诊治,耽搁到下午,大队多有顾忌,便在此歇下,明日再赶路。
入夜后,子徽仪没有燃灯,假装入睡,一直在房中安静待着。直到近戌时半,驿站最热闹的时候,终于有人悄然叩窗。
素问与星程连忙悄声开窗,一个黑衣蒙面女子入内,二话不说便出示一块令牌,与子徽仪低语了几句。子徽仪点头。
戌末,子徽仪在其帮助下,从驿站暗道离开,乘上慕归雨备好的车驾,往他真正的隐居之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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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夜,风临在理完事后,匆匆赶来李思悟私宅探望。
彼时李思悟正卧在床上,头缠白纱包扎,因晕痛而难受着。听闻风临到来她忙想去迎,未料风临已自赶来了。
一进房内,风临就诧异道:“思悟你额前的伤……这是又伤到了?”
“让殿下看到这幅病容,实在是……”她手撑在床上想坐起身,风临连忙上前去拦:“我们之间不必多礼,快躺下。”
李思悟的脸简直白得像张纸,却仍挣扎着坐起,看向眼前面容年少的太女,一股悲流涛涛涌来:可怜的殿下,受那个混账的压制,自己都不能展眉,还要为别人顾虑……我非但开不了这口,更恨自己无能,竟连一件事也不能为她解忧,我如何对得起她给的恩情……
“你这怎么回事,让孤看一下。”风临伸手想去撩她额前的碎发,不想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是臣那天以为康复了,便打算外出,未想突发头晕,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风临听后忙要察看,皆被李思悟摇头婉拒。李思悟大为难受,连带着气场也憔悴消沉,却并不提关于自己的一字,反而问她:“裴将军已向南去,殿下何日东行?”
风临闻言坐下,微叹道:“有些棘手,未想她们如此反对。”
李思悟忍着头晕不适,将手放在风临的手上,用苍白的嘴唇道:“臣无能,不能为殿下解忧,但有一事可与殿下作保,王驾出征后,后方之安定,臣来替殿下守。”
风临关切地看了眼她头上的伤,道:“你还未康复——”
李思悟摇头,抬起手,于床上虚弱地朝她行礼,将头深深地叩在手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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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风临愁肠百转,想着李思悟苍白行礼的模样,忧然回到王府,却于子时接到暗卫密报。她凛然坐起,凤眸冷望那暗卫,半晌,转回头,对着那人低语了一句话。
次日清晨,天光亮后,京内于东宫挂职的诸官接到储君口教,称其身体不适,暂于府内歇息,今日免小朝,但有急事,可呈告于王府。
慕归雨接到消息后在园中默坐了会儿,唤来玄棋与刚刚修养好的乌素,说:“准备吧。”
此夜,谢元珩与几位私交,于一家不对外民经营的奢馆内饮谈时,忽见慕归雨不请而来,推开室门,站定在一派高雅山水厅堂中,对座上几人微行一礼。
座上四人停下交谈,各望向她,谢元珩悠悠开口:“慕大人,怎么,你也想参饮一杯?”
慕归雨微笑上前,站在桌边,竟真的伸手拿起酒杯酒壶,自斟了一杯酒:“今夜冒然打搅,无意扰各位大人雅兴,只为讲一句话。”
酒斟满,慕归雨拿起酒杯看向谢元珩,对她举了一下,微笑道:“近来承蒙左仆射照顾了,晚辈必会报答。”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转身就走了。
厅内四人皆是宦海沉浮的老臣了,见她今夜之举动,不免暗暗生笑,各相对视一眼,一人悠悠笑道:“想不到她也会做这幼稚之举。”
谢元珩微微弯唇,笑道:“到底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有谢府的随从赶来,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叩门入内,进来便冲谢元珩一跪:“大人不好啦!咱府被内卫围了!”
谢元珩身形定住,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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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徽仪自脱身后,不敢耽搁,带着素问星程与人乘坐小车一路日夜奔赶,终于在六月九日时赶至一处偏远且僻静的山坳村落,在一处近泉的山林小楼前,将他请下车。
那三个护送的人说:“您身体未好,经不得长途跋涉,须得修养一段时间再远行,再者殿下给您的护卫实在太多了,您一不见,她们必定立刻锁道搜寻,我们的车程是比不得北骑的马力的,目下沿道奔赶也太惹眼,故而慕大人说,先在远京之山中寻处僻静地,给您暂且安置,待风头一过便将您往西送。”
子徽仪听完也无甚异议,道:“大人安排稳妥,我看这里很好,就在此落脚。劳烦几位回去告诉她,我也不想再折腾了,日后就在此处隐居了。”
不仅是那三人,连素问星程都倍感意外。
然子徽仪似浑然不察他们神色,继续说道:“既是隐居,便不再赘系往来。就到此便好,请几位归返复命吧。今后我与大人、与你们也再无干系,也不必再来寻我,只当从不知我这么个人。”
三人面面相觑,“公子,这……”
她们明显为难,但子徽仪心意已决,执意送客,三人之中有个人懂医术,是专派来照顾他的,他也不要。没办法,两人回去请示复命,那个懂医术的留下来,在山下村落安置的住处待下,也不敢真的走。
等送走了这三人,子徽仪在房中寻了个椅子坐下,歇了一会儿,复唤来素问与星程,从怀中拿出钱袋放在桌上,说:“我不再需要人侍奉了,这有一笔钱,算作你们来日的安家费。你们走吧。”
两仆顿时色变。素问闻言脸白,当即拒道:“公子!您一人在这怎么能行?”
子徽仪做出冷硬的姿态,说:“刑狱我都熬过来了,这里怎么就不能行?你不必为我操心,我好得很。你们若真的关心我,就拿了这笔钱走。一看到你们,我就会想起过去的事,今后断不会痛快。”
星程当即伤心:“公子……”
素问却是不信,脸白道:“奴不走!休说我们不放心,纵我们真的听了话离您而去,殿下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公子一向心仁,只当是可怜我们也好,不要把我们赶走!”
星程跟着道:“是啊公子,让奴留在这吧!”
子徽仪说:“她不会的。”
素问道:“殿下怎么不会!她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室中有片刻安静,末了,子徽仪说:“你们若执意不肯去别处安身,不如替我去给皇夫殿下送些东西吧。我会写一封信附在其中,请他庇护你们,让你们留于皇城。你们只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这两日算在赶路的时间里,也解脱了关系,不会被问责,在皇夫身边,殿下也不会为难你们。”
素问几乎要掉下泪来:“皇夫殿下是太女的父亲,怎么会帮我们呢……”
子徽仪轻轻笑起来:“他会帮你们的,因为他是我的——”
子徽仪话音戛然而止,落寞低下头。在长久的沉默后,他最终只道:“皇夫仁善,会帮你们的。”
素问都快跪在地上求他:“公子,别赶我们走……”
但子徽仪缓慢问:“我就想自私这一回,也不可以吗?”
素问心里难受得厉害,可也不能松口,不断地恳求,最终子徽仪到底还是妥协了。
“好吧,如果你们执意要留下,那好吧。”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小楼门外,站在檐下看向面前这不大不小的院落,忽道:“我不喜欢这院子,太空了。你们既要留下,就帮我做件事吧,去山下挑个卖树的人家,无论什么树都好,无论什么价钱,买一棵来,但要她们肯送上来,帮着种好。”
素问心里万倍疑惑,但不敢在这时候反驳,生怕他又反悔,便立即应下,带着钱往山下走了。
他走后,子徽仪回到厅中坐下,叫星程去楼上收拾房间,他在楼下找出纸笔,慢慢磨好墨,用手缓慢艰难地写了一封信,叠好压在砚台下。
素问一去便是大半天,将近申时终于回来,在山下村落里使个好价钱买了一棵小果树,雇几个村民抬了上来。子徽仪随手指了个位置,她们就在院子前挖坑,准备栽种。
村民卖力干活,铁锨飞舞,一捧捧土扬到半空,子徽仪就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
日头一点点西移,天由蓝渐红,逐渐在天边染出整片霞光。今日山前的夕霞是粉紫色的,大片铺来,似天上桃花仙失手撒下的酒酿,琼浆落云,醉了霞光,亦醉了凡尘中的人。
氤氲紫夕漫天而降,在静立檐下的少年身上笼下一层霞光,像风披来的纱。
一个挥锨干活的女子直身擦汗,无意间向后一瞥,眨眼间便红了脸。
他静静站在那,垂眸望向院落,长而美的睫毛如此纤丽,点着一层朦胧薄光,曼丽夕霞倒映在他的眼眸,像一片河,也像一片天。
那名女子红着脸慌张低下头,可没多久,又悄悄抬起眼望他。她从没见过这样美的人,就算夸作是画,她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画。
他通身没有一件装饰,却让人觉得像是戴了满身的珠翠宝玉一样耀眼,漫天夕霞,小楼檐窗,绿山静水,无一不在装点他的容颜,好像整片天地都成为他的簪饰。
看得久了,又教人觉得,不是天地成了他的饰物,而是他的容光妆点了这片天地。
在看到他前,女子从没觉得这破山这么美丽。
她暗悄悄地看着,忽而子徽仪觉察目光,朝她方向看了过去。
女子脸滚烫起来,伸手不自然地擦了擦脸颊,却止不住偷看他,假装闲聊搭话:“小哥是一人来住的么?”
子徽仪淡淡道:“没。我与妻子一起搬来的。”
那人一愣,脸上明显黯淡,尬笑几声,犹有不甘地问:“原来已成婚了,哈哈,小哥你看着很年少,不像结了婚的……咦,忙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妻子?”
子徽仪望着前方,随口说:“她出去办点事,晚上就回来了。”
“噢噢……”
素问与星程暗暗地对视一眼,谁也没多话。星程悄瞪了那人一下,回去从二楼衣柜里翻出件披风给子徽仪披上。
正此时,子徽仪忽然出声:“天晚了,你们先回去吧,明天再种。明日工钱今天一齐给。”
星程素问都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