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时安将早些年那些半生不熟的人一一检索,实在没有能与李至简对得上号的。
又怕会让他难堪,忸怩道,“我好像有些不记得了。”
李至简越发确认自己的念头,眼底笑意就越发分明,“你不记得我很正常,但是你应该记得沉寒水松糕。”
卖这松糕的铺子就在东市的牌楼下,东西两头的生意都能做。地理位置极好,糕点卖得就快,小店打烊得就早,难买极了。
不过沉寒水松糕不是彦时安真正想要的。
六岁那年彦父刚升任礼科右给事中,一家人共赴上司都给事中所设的探春游宴。
席上有一道茶食,一人只得一块,让她心心念念地想了许久。
可是碍于面子,她不好问那些富家千金们这糕点究竟是什么,怕她们说自己见识短。
她一路憋回家,进门就跟侍女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胭脂色的果馅、白玉色的皮、酸甜口的、吃起来松软冰凉。
见她们都似懂非懂,彦时安合手央求道,“好姐姐们,费心帮我在集市上找一找吧。”
她知道宴席上的小食断然不会流落在街头,但是万一呢?
自那日起,彦时安的桌头总是摆着白玉皮、胭脂馅的糕点。
枣泥山药酥、玫瑰软酪、山楂太白拉糕、阿胶桂圆糍……
连彦时宁见了她也要劝几分,再吃下去就是个胖娃娃了。
再后来,下人们只当她馋虫已解、兴致过了,便不再替她找了。
这下彦时安也没了法子,只能在心里求一求老天奶了。
老天奶好心,将她的愿望转达给办事的神仙。
一行浮金大字就这样显现在李至简面前——我想再吃到那块茶点。
金玉精的豆豆眼看着面前浮现的金字,深觉这真是大材小用了,“这么个小心愿还需要求神拜佛吗?”
“她的愿望能轻易实现,我也能轻易拿到报酬不是吗?”李至简不嫌愿望太小,放下手里的活去不涉川细细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发觉这个小孩不是好糊弄的。
不过小孩的心思活络,可能今天许下的愿望明天就忘记了,所以他们得抓紧时间,选择一个最有效的办法把糕点送到她面前。
“要不……我们把方子抢来给她。”
一神一精达成共识,决定即刻行动——潜入礼科都给事郎府上偷师。
蹲点蹲了好几日,终于等到糕点师给他家小姐做了一次。
李至简将食材用量、烹饪步骤、时长一一记录下来。
折腾了一个时辰,配方到手,最终能不能吃到嘴里,就要看彦时安自己的本事了。
正当他们苦于怎样把方子交给常居内院的彦时安时,彦母带着姐妹两个出门了。
车马驶进东市,稳稳停在成衣铺门前。铺面位于桥头,三方来财,人多眼杂,离牌楼下的糕点铺也不远,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春五月,缂丝正盛行,成衣铺又称店里请来了御用顶奢制衣匠的亲传弟子,贵人们少不了要凑个热闹。
成衣铺内,彦母满意地轻抚着一匹云水蓝缂织面料,可用做主料,彦时宁温驯道,“母亲选的都好。”
已经将铺子里的布料一一审过一遍的彦时安断然开口,“不好。”
随后站定在一方朱红色浮光锦前,“这个好,搭上那匹鹅黄缂丝料子。”
一众人哑然,这锦料品质自然是上成,可这颜色与时宁的气质实在不搭。
彦时安见母亲和姐姐仍愣在原地,上前拉住她们的手晃了晃,“母亲,我和宁姐姐换着穿。姐姐常年穿得素雅,偶尔换一换也很亮眼呢。”
说着她拽了拽自己的衣裙,梅子青短褙子、柔白色百迭裙,“我这身不就是用姐姐送的料子做的吗?”。
彦时宁平日里不太表达自己的喜怒,给她什么都说好,彦母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彦时安胡作非为惯了。
在两个女儿之间左右为难片刻,彦母心一横,“好好好,一人做两件。”
一套自己选,一套给彼此挑。父亲升官了,得好生庆祝一番。
合了心意的彦时安满意地站在门前等着家人量身、设计,垫脚远远望着每一家铺面的新品,琢磨着一会缠在母亲买点什么。
思索间,忽闻一股香甜味道传来,本来已经模糊的茶食又闪回她眼前。
是路口那家糕点铺才出炉的糕点。听说这老板一门心思全扑在研究新式点心上,从来不争什么正不正店,所以他家点心的品质算得上京都上成的。
彦时安朝母亲那边看了看,她们在店里又遇上了相熟之人,一时半会出不来,“就在路口买个糕点,不会很长时间。”
这样自我安慰下,彦时安一路直奔糕点铺子。
远远地就看见门头挂着的幡子上写着本日招牌,沉寒水松糕。人还不多,她定要买到手尝一尝。
小二是个熟手,打包起来迅速极了,彦时安很快就排到了跟前。
闻起来相似,长得也相似。只是吃起来两模两样。
好在李子清香爽口,别有一番风味,不枉她亲自排队一场。
正当她品鉴完毕,准备下第二口时,西市那边突然冲过来一个小叫花子,身材痩削却高了彦时安一个头。
他看准时机奔向彦时安,狠狠把她撞开,顺手抢了她手中刚买来的松糕。
平日里彦时安身侧都有人护着,哪有过被抢劫的经历。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敦实地坐在地上了。眼中含泪地看着空空的双手,手掌在地上蹭出道道血痕。
只是小叫花子未跑出几步,一块瓦片从身后房顶上飞下,垫在他脚前。以牙还牙,将他绊了个狗吃屎。
彦时安顺着瓦片的来路望去,只见一青衣少年曲腿坐在檐上,自在肆意地笑了一声。
纵身跃至小贼身旁,素手越过松糕,从他袖中生拉硬拽出一块金玉。
金玉精两眼放光,“好物!”
彦时安这才摸了摸腰间,“我的挂坠!”
李至简走过来俯身将挂饰双手递上,趁这空挡小贼一溜烟钻进泥沙俱下的西市不见了踪影。
“那小子是个惯犯,我都见过他好几回了,应该把他抓起来送官啊。”
“就是,近日西市的街溜子越来越多了。都敢跑到东边来撒野,下次再来,打断他的狗腿。”
从刚才就围上来的看客都在小声嘀咕着,却无人上前来多管这个闲事。
李至简客气地询问当事人,“要我把他抓回来吗?”
彦时安将金玉收好,“不必,东西没丢就好。他们若有好的谋生手段,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那你的点心没了,要再买一块吗?”
彦时安看着糕点铺空了的笼屉,遗憾道,“算了,我和它没缘分吧。”
李至简眼前忽然浮现讯息——此愿望已失效。
“你……没事吧?”李至简没有哄过小孩,准确来说,他还没有跟人交谈过,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安慰到她。
彦时安摇摇头,堂堂彦家二小姐,还能被一块糕点打趴下,老成道,“谢谢你出手,敢问尊姓大名?我日后好报答你。”
李至简想着此事一了,便会抹除神在人间存在的印迹,很快她的印象也会变得模糊,没必要留下姓名,“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有没有名字都不重要,你明日还会在此处吗?”
未等李至简开口,彦母愠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了,“彦时安!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呢?”
万事转头空,春梦了无痕。
时至今日,彦时安的这段回忆才得以拼凑完整。
只是李至简不知为何自己的神忆也会变得模糊,原本第一时间就能认出的人,却拖到了今日。
而且那段记忆里的他,性格也与现在大相径庭。
李至简心中惊悸,却面不改色玩笑道,“你当时闻到的味道,是我用神力传过去的。”
他的本意是将彦时安引出来。
若是小铺糕点的味道她恰好满意,愿望说不定就能达成,他不用费力与人交往。
若是她不满,他便将更好吃的推荐给她,顺理成章将食谱送给她。
彦时安也确如所愿,像闻到乳酪味的小鼠一样,头也不回地往糕点铺方向去了。
彦时安打趣道,“李大仙,你这算不算糊弄小孩啊?”
当年未出几个月,她就和都给事中家的三姑娘熟悉了,自然知晓了令她念念不忘的茶食是什么。
四月中,内园进樱桃,颁赐百官各有差。礼科都给事中占一份。
都给事中老家是苏州的,苏州糕点向来有名,就命家厨做了含桃鹿尾凉酥。
以鹿尾油和失了味的碎肉酥入面团,鲜樱桃为馅,冰镇一番,嚼作雪花声。
而那沉寒水松糕,薄荷入面团,蜂蜜李子为馅,真所谓李代桃僵。
李至简放声大笑,不好意思道,“当时的我业务尚生疏,所以害当时的你失望了。
“没有的事,我倒是想起被人嘴里抢吃食的事了。”母亲回去还因此念叨了她好久,不许她再单独出行。
李至简心生一计,“却没有关于我的印象是吗?”
彦时安怕他失落,赶忙悄声找补,“我的记性向来不好……”
李至简见她表情逐渐惭愧不安,不打算逗她了,“神仙离开后,人的记忆是会被改变的。”
“那你这次离开,我岂不是也会忘了你?”
彦时安问得突然,李至简只能垂眸以沉默回应。
每次从热闹的凡尘中抽离,他都只能在寒山上独自背负着他们的故事,这也是神仙们很少与凡人来往的原因。
哪怕他们已经是过命之交,所谓天道也不会改变,气氛骤然安静。
“我会努力不忘记你的。”彦时安抬头对上李至简,眼神坚定。
李至简莞尔一笑,与友人共同回忆一件事的感觉还挺好的,这样显得他的过往也没那么枯燥了,“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