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盈其实早就按捺不住了，平白无故等两天就算了，来了这个家，周建宇居然先邀请他四处看看，参观房间。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一眼看到这个由头，也就问了。

毫不意外，等她说完，站在门边的自己，身后走廊里的爸爸，正从客厅走来的妈妈，三个人互相对视，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这个瞬间仿佛时间停滞，可她的思维却没有。她想到《雪夜渔舟》里那场令她深刻的攻城戏，古时城墙，那时的城门又高又厚，需要先遣部队不惧任何后果，挂绳索趴墙角也要挺进。

不过在这个装修没多现代，布置却算得上温馨的家里，氛围远没有那么血淋淋。

这个口子撕就撕了，里面的东西早晚漏出来，没那么多好顾虑的，不是非得等到晚饭时间，大家坐到桌子上才能说。

面对周建宇的怔愣，她索性一口气开诚布公。

“其实那天在工体，我见到你送他来了。”这话已经和周文韬讲过一遍，时隔两天，她已经没有那时的惊讶，只是冷静地概括事实，“后来你回来给他送手机，我还特意确认了一眼，那是你的车。”

周建宇没有她想象中的大惊失色，那么一定是周文韬给他打过预防针。本来走廊就没什么采光，他站的位置又背光，周可盈看不清他的脸色，倒是能清晰地观察出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那眼神像是要问点什么。

她猜到一半，于是没等他问下去，就回答了：“我没和你打招呼，我不知道那个场合，你会不会想在那看见我。我也不确定，你想不想当众发现，小白和我有共同好友。”

说了这么一通，她还是把最关键的理由藏起来了，那就是她似乎把他放在了她的对立面，像周维抓舅舅出轨一样，她只需要证据，当场质问就要打草惊蛇。

不过周建宇一开口，这个前提又好像并不存在，很显然，他从不认为他们是敌对关系。

“谢谢你盈盈，爸爸没想到，你会考虑这么多。”

尽管话有点官方，也是周建宇的真情实感，他原本的推测是，周可盈认为他们没那么熟，没必要当着朋友的面打招呼。

周可盈骇然，这就是单位的领导吗，如果今天被戳穿的人是她，她可能会发飙，可能会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而周建宇还维持着一如既往地平静，搞得好像她大费周章，只想搞清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

“不用给我作报告。”她话都说到这份上，周建宇也不是不知道她今天为了弄清楚什么而来，无论他打算怎么应对，她都懒得跟他兜圈子，“我其实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今天我来只是想问你，你又不喜欢女的，为什么要和我妈结婚，还生我？还有，你是不是骗婚？为了向家里交差？”

周建宇没说话，小白那两条毛巾的出现，彻底破坏了他的节奏，很多事他原本打算一辈子不说的，周文韬给他做了那么多思想工作，还不同意由她代为转告，非叫他亲口告诉女儿，可她也没说，女儿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周文韬也懵了，她以为周可盈今天是来听八卦的，而且这两天借住在家里的秦天也是个同性恋，女儿那么早去美国，对这事接受度一定不低，甚至有可能像她刚得知事情真相的时候一样，挺好奇的，没想到她心里憋了另一筐南辕北辙的事儿。

“不是，盈盈，你想哪去了，你爸不是骗婚。”周文韬不会像周建宇一样总是绕过重点，“他也是好久以后才发现的，你不是见过那个青青，就是那两年的事儿。”

周可盈心中的矛头立刻转向周文韬：“所以你那年就知道了？”

周文韬双手抱在胸前，还有点似有似无的得意，“我比那年知道得早，你爸还不那么确定的时候，我就替他确定了，一定是双性恋。”

“什么？”

周可盈惊讶地说不出其他话，事情和她预想的发展方向一点都不一样，她以为她会像周维找舅舅算账一样，也演出那样一场激烈的大戏。

她花了好一会儿梳理逻辑，然后说了句：“你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

这几乎是每个小孩都会问的问题，她曾经也得到了那个最常见的答案，相亲。

但很显然，不止是这样。

“我们坐到那边聊吧。”周建宇心知肚明，话题已经到了这份上，也没办法先安排什么参观房子或是吃饭这类无关紧要的活动，来帮他拖延时间。

他带她们坐到沙发上，周文韬就带着他一唱一和，顺着她的问题，从他们相识开始讲起。

开头和她知道的一样，那个年代最主流的方式，亲朋好友的介绍。周文韬原本没打算来这一场相亲，只是那年刚和要去美国读博的前男友分了手，有点无聊，外加气不过。

而且表姐帮她打听到了，要见的这个人，一米八以上，长得还挺帅的，老家是江南的，五官倒是和当时很火的香港明星有几分相似，虽然那香港明星性取向扑朔迷离。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周文韬见也没什么事，即便有什么事也是值班医生顶着，所以白大褂一脱，骑上车就走人。

约定的地点是个公园，她计划找个长椅坐下来，互相交代对方的信息，聊聊下一步规划，这人比她大了些，这方面应该更有的聊。

然而见到真人，她好像又将这计划忘了，和他一起不约而同一起走到了湖边，沐浴着盛夏傍晚的清风，聊各自旅游过的城市，有哪些风景名胜，带了哪些吃起来不错的特产回家。那个年代没有网购，运输也相对没那么发达，伴手礼的意义远远大于现在。

直到天黑透了，周文韬才骑车回到家，不出意外，周文武和爸妈齐声问她这人怎么样，她其实有一肚子话，有对他过去的推测，对他当下的印象，以及以后还想和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旅游。

可到了嘴边，她又卖起关子，说再相处看看。

这的确是她的计划，计划通常赶不上变化。

没过几天，隔壁科室的朋友就跑来问她，你去和周建宇相亲了吗？

她当然给了肯定的回答，可朋友见她说完嘴角就不自觉地飞了，简直心急如焚，说你再考虑考虑呢，他是他爸前妻的孩子，老家的前妻，解放以后根本没跟着来北京，而且和现在的后妈关系一般。他爸解放以后还能往上爬，也多半是因为这个后妈的背景。跟他结婚，捞不到他们家什么好处的。更重要的是，他那后妈可能还会为难你。

周可盈听到这儿就明白了，前妻是她的亲奶奶，当时她爷爷已经和老妖婆结婚，按时间算，那几年老妖婆风头正盛。

而号称在官场呼风唤雨的爷爷，也不过是个赘婿。

“那你听进去了吗？”她问妈妈，问完见面前两张脸还挂着微笑，发觉自己的问题多余，很显然，没有。

“半听不听。”

周文韬边回答边耸耸肩，周建宇又插了嘴，“你妈压根儿没听，你还不了解她吗？她甚至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嫌你爷爷说话不好听，帮我跟你爷爷抬杠来着。”

“少臭美了。”周文韬轻哼一声，“那不是因为你当时帮我办去LA的事吗？”

“LA？”周可盈知道妈妈在洛杉矶读过书，但是不知道这事和周建宇有关。

“对啊。”周文韬的眼神飘远了，尽管过了二十多年，所有细节还历历在目，“当时只有一个名额，按综合成绩来算，没什么悬念是我的。但是，临出结果之前，被一个男生找关系截胡了。我知道结果的那晚，气得没吃下饭，也没怎么睡觉，浑浑噩噩的。给你姥姥姥爷打电话，想让你姥爷去找人，他们非但不帮我，还说不去也挺好的，在国内也有很好的进修读研机会，去了叫人怪担心。”

周可盈原先不知道姥姥姥爷竟是这样的态度，因为据她所知，那次读书进修的机会对周文韬之后的晋升和创业，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想问那你后来怎么去的？根据刚才的提示，她看向了爸爸。忽然意识到某种程度上来讲，周建宇改变了她的一生，从各种层面。

周建宇没卖关子，轻描淡写，并不想邀功般告诉她：“然后我就找了个学长，帮她操作了一下，把那名额抢回来。”

“你爸当时根本不知道LA在哪，但是知道如果我去了之后留在那边，我俩的事基本就黄了。他可能还得逼迫继续去相亲，相那些聊不来的人。”周文韬说到这，会心一笑，“但是我那天在他们食堂和他吃饭的时候，认认真真告诉他我很想去，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当天下午，就去给人打电话了。你要知道，那只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周可盈反应了一下全过程，瞬间感到诧异，多得是情侣为了把对方留在身边，互相拖后腿的，爸爸当时怎么有这个觉悟？

气氛早就在忆往昔中被缓和，周可盈再提问时的语气，更像是开玩笑，“该不会你那个时候，其实也不喜欢我妈，只是把她当闺蜜，帮她办事？”

“这个形容不恰当。”周建宇矢口否认，可后面的话他没说，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真的喜欢周文韬，他现在会认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

周文韬看着他们斗嘴，心想或许这才是事情该有的状态。其实这些都是今天的题外话，可她忽然发现，走到今天这步，这些过去都是不可缺少的铺垫。

于是她把话题带回：“这事后来被你爷爷他们知道了，他们就非常看不起我，以为我是冲着他们家去的。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以后一定要往上爬。赚钱赚地位，带你爸离开那个欺负他，绑架他的家。”

听到“欺负”“绑架”这些字眼，周可盈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那是她原先所认为的他们离婚的导火索。

“所以那场医疗事故，那两个老东西死活不愿意帮你找医院追责，是这个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