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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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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太阳突然隐没下去,大片大片的浓云积卷着堆在天上,风也大,裹挟着火一般的烧灼之意,吹得堂前的桂树止不住地晃。

时林月坐在廊边的阑干上看天上的云,凝香怕她受了风,将她往屋子里赶,又嘱咐小女使们关紧门窗,“看这天色,定要下一场大雨。”

然而直到日暮时分,也未曾落下一滴雨,反而沈昭仪跟前的含露匆匆来了,脸上带着些急色,朝时林月躬身行了一礼,说昭仪娘娘有一套首饰找不到了,要请凝香去一趟清荣殿帮着找找。

她的贴身女使凝香,原是沈昭仪身边分管衣料首饰的女官。

当年她初到宫里时,内务司拨了四个女使供她差遣,沈昭仪不好逾矩,拨了三个,打头的,便是凝香。

凝香性子泼辣,对她却是极为耐心细致。

这些年,静泊斋里的女使一茬一茬地换,惟有凝香,一直留在她的身边。偌大的宫里,她最信任的人,就是沈昭仪和凝香。

可是,凝香来静泊斋已经九年了,娘娘的首饰找不到了,与她有何关系?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时林月心头闪过一丝疑虑,只是眼下人多,不好细问原由,便唤了凝香过来,吩咐道:“娘娘找你有事,你快些去罢!记着带把伞,天阴了许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雨了,还是有备无患些好。”

凝香瞧了她一眼,笑着答道:“是,我记下喽!”又叮嘱几个小女使,“夜里风号号的,歇息前切记再查看一遍门窗,千万不可让风雨飘进来冻着了姑娘。”

几个女使纷纷应诺,凝香落下一句,“姑娘,我去了”,便跟着含露一起迈进四起的秋风里。

一入夜,风吹得更急了。

静泊斋四周栽了不少树,风一吹,树枝贴着外墙止不住地擦碰,声音传进寂静的室内,如同鬼爪挠墙一般格外瘆人。即使时林月强迫自己的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书,也免不了心中的森然一阵比一阵强烈。

好在,当巡夜的更鼓第一次响起之时,凝香回来了。

似乎疾走狂奔过,她的鬓发微微散乱,发间的一柄簪子也歪了半寸。她进门时带进一阵风,风里夹杂着好些桂花的芳香,在点了一室灯火的屋子里凝结,沁人心脾,经久不散。

闻着这芳香,时林月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了些。

“娘娘找你,到底为了何事?”

凝香并未立刻回答她。她眼眸低垂,喘息着端起茶盏,一口气将里头的凉茶徐徐喝了个干净,又拿帕子擦了擦嘴,方才爽朗笑道:“没事。”

“没事?”时林月疑道,“既然无事,为何含露那般急匆匆的?”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凝香此去清荣殿,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件事,昭仪娘娘是知道内情的,却偏偏不告诉她,反而将凝香叫走了……莫不是,和她父亲有关!

想到这里,她有些慌乱,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凝香,生怕错过一丝可疑之色。

凝香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睁着眼睛道:“姑娘,若真有什么事,我哪敢瞒着您哪!只是这一回,您确实是想多了。”

“您不是跟我说,待大殿下凯旋,娘娘就要将大殿下和时大姑娘的婚事提上日程了么,如此,纳征的聘礼总要准备吧。先前娘娘进宫时,沈老夫人为她备了不少好东西,其中一套红翡头面,成色极好,还是前朝的老物件儿。从前一直是我收着的。今儿下午,娘娘遣含露收拾出来,含露居然没找到。您也知道含露粗枝大叶的性子,她害怕娘娘怪罪,只好来求我帮她了。”凝香大喇喇往凳子上一坐,摊开手掌在耳侧呼扇着,“天太热了,这一趟可累坏我了!”

“真的,你没骗我?”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含露虽粗莽了些,却并不是个粗心之人,怎会弄丢如此重要的首饰?

“我还能骗您不成!”凝香信誓旦旦地保证,“您想想,自您进宫,我可曾骗过您?”

还真没有。

她摇摇头。

于她,凝香从来都是赤诚一片。

也许,这次真是她想多了。

不怪她疑三惑四,这多事之秋里,她真的太害怕出意外了。她总有一种预感,这连同秋风一起到来的,不只是大雨,还有缠扰她数年的恐惧。

她将残存的疑惑压了下去,问道:“如此,你去清荣殿后,可找到那套红翡头面了?”

“当然啦!”凝香笑呵呵地揭含露的短,“从前我收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不见了!我去了一看,被几朵绢花遮住了,是含露那丫头没用心找,就急哄哄地闹开了!”

原来如此。

她便没再过问,只将唇角弯了弯,便搁下扇子,转身走向梳妆台。她并未看见凝香笑意散尽后,眼中一晃而过的惊惶和担忧。

开了柜子,她捧出一个小小的花梨木匣。她将匣子递给凝香。

“给我的?”

她点点头,“打开看看。”

凝香打开了匣子盖。

小小的匣子里,全是些小件的金银首饰,也有十来颗小小碎金碎银和一些银票,零零散散堆满了一整个匣子。这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积存下来的财物。

凝香愣住了。她抬头望向眼前这眉眼还带着些稚气的女孩儿,忽然觉得手中的匣子分外沉重。她将匣子放在小几上推回去,硬邦邦道:“我不能要。”

话音刚落,烛芯骤然“啪”一声爆开了,火苗一抖,险些熄灭了。在这暗了一瞬的灯火里,凝香蓦然想起九年前时林月刚进宫时的日子。

彼时眼前的少女还是个小小的孩子,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没二两重的竹竿。春寒料峭,屋子里烧了炭火,她还是冻得手脚冰凉,不住地叫冷;夜里也睡不安稳,时常被梦魇住,戚戚然哭醒,又戚戚然睡去。

当时昭仪娘娘被人盯得紧,也腾不开手脚照拂。这偌大的静泊斋,大半时候只有她,和那小小的孩子。

直到后来,她们的日子才慢慢好过一些。

好在这样日子就要结束了。大殿下和时将军得了军功,不日便会凯旋;她和她的姑娘,也能如愿以偿,重回故里。

只要过了今晚。

只要过得了今晚。

“为什么不能要?”暗了一瞬的火苗又渐渐大了,时林月盯着蜡烛看,漆黑的瞳仁熠熠闪光,“凝香,这不是主子的赏赐,是我,是时林月的答谢。答谢你在我病重之时照顾我,在我困顿之时帮助我,在我想家之时安慰我,因为你,我才能在这宫里平平安安地长大。”

“这匣子里的银钱,是我自己的积蓄,也有一部分是娘娘、姐姐、外祖母和两位舅母给的,并没有宫里的东西,你不必担心,更别说什么拒绝的话。”

她握着凝香的手。

小小的手,冰凉,和她自己的手差不多大。就是这双手,一直在照拂着她。她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我打听过了,宫女出宫,宫中的确会有一笔补贴,但并不多,仅够短时温饱罢了。你有母亲,她年纪大了,眼睛还不好,你少不得得顾看些;你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都有孩子了罢,此番你回去,定是要送些见面礼的;日后你还要嫁人,你会有丈夫孩儿,还要过日子,多的是花银子的地方。我能力有限,做不了别的。若这些银钱能让你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我也会欢喜许多,方才觉得,不枉了你多年来照顾我的情义。”

时林月缓缓地说着,声音随着烛火一起颤抖。

凝香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何尝不明白她那瓮声瓮气的颤抖——她是不舍得自己。

她冲时林月一笑。

这姑娘从小额际和鬓角的碎发就多,又嫌发膏油腻,死活不愿意用,因而一动弹,碎发便止不住往外鬅。

她抽出自己的手,将时林月的碎发抚顺,又慢慢捋至耳后。她瞧着女孩儿那双钝圆的杏眼,看了好久好久,方笑着,郑重点了点头:“好,我拿着。”

推窗上糊着的桃花纸似乎破了,有风吹进屋子里来,烛火愈颤愈烈,照得一双人影子忽大忽小,忽左忽右。

凝香瞧着时林月,眼角余光一扫,又扫向那根紧紧卡在凹槽里的门闩,狠狠一咬牙。

这是她的姑娘,这些年她一直护得好好的姑娘。

她会继续护着她。

无论如何,今晚,都要顺顺当当地过去!

云层压得极低,仿佛只要人伸手一探,就能扯下几片乌青的云絮子。蝉也不敢叫,拢着翅膀缩在枝叶的缝隙里。整个静泊斋里,除了穿过门窗缝隙的风,发出狼嚎一般的哀鸣,再无半点动静。

临睡之前,凝香屏退了原在屋子伺候的女使,打开角落里那三尺余长、四尺余高的老木头柜子,从里面翻出来几床被子,厚的薄的都有。

“前几天还热得很,今儿风一起,就冷飕飕的。夜里风大,我提前把被子搬出来,若是姑娘晚上冷,也方便加盖。这样的天,万万不能着凉了。”

屋外风大,是有些冷,可门窗皆闭,徒留了不少白日的暑气,时林月不仅不冷,反而觉得背后燥躁的,便道:“你别找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冻着的。我现在还热得睡不着呢!”

她睡不着,其一是因为热,其二么,她也说不真切,只觉得那是一种兴奋之中又夹杂了焦虑的情绪。

如同山雨到来前满楼的风。

见她辗转反侧,凝香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出了门去,不多时端来一碗安神汤,让她趁热喝了。

安神汤似乎是新开的方子,味道比从前涩了些,药效却是极好的,饮下不到半盏茶的辰光,她就有了些许睡意。睡意愈渐深沉,她支撑不住,便阖了眼准备睡去。

闭眼之前,她瞧见凝香将翻出来的那几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自己床榻的最里侧,还找出不少棉花和零布,急急忙忙地缝些什么。

凝香女红并不出色,青底布,红丝线,缝得磕磕绊绊,跌跌撞撞,针脚东一歪西一扭,像极了青砖地上参差不齐的红脚印。

她试图看清凝香在做什么,却浑身酥软,后脑勺重得仿佛坠了铁块儿似的,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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