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有游廊相连,不知是不是天黑的缘故,瞧着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很是有些破旧。
此处临近山脚,偏僻得很,林瑜和孟云华担心孟繁乐夜里害怕,便要了三间相连的上方。
屋子里还算干净,只是似乎很久未曾修葺过了。孟繁乐一走进窗户,便看见那窗格子上的朱漆几乎都掉完了,只余零星几点红迹子,露出里头淡黄的木色,像是溅了不少血点子。
她瞧着,只觉得瘆得慌,颤巍巍地打了个寒噤,念了句:“夜里可千万别再做噩梦了。”
临睡前,她闻见了一阵花香,从窗外飘进来,淡淡地笼在鼻尖,像清幽的鸟鸣从远阔之处传来,若非仔细辨听,就错过了。
她借着幽幽的烛辉探身往窗外看。
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这窗外是一处荒山,漫山遍野长满了野桂花树。满山丰腴的肥树被秋雨漂洗得鲜翠欲滴。
离窗户两三步之处,也长着一株不大的桂花树,正是花期最盛之时,银桂洁白如雪。雨帘将桂树密密地蒙着,香气凝结,像是特地等着她,等她来到这里,闻一闻,再看一看似的。
风吹得大了,也不知怎么的,“啪”一声脆响,一条碧翠的桂枝竟然从树梢滚落到窗台边,骨碌碌朝她手边滚来。
那桂枝沾了不少雨水,湿漉漉、冷凌凌,暗香飘浮。
闻着花香,她身上清凉一阵,暖和一阵,二者交替抽着,像十五夜里随波逐流的河灯,左一摇,右一晃,在漆黑的水上幽幽烧着,越烧越缓,越烧越暗,直到最后化作一股淡淡的烟雾,散入风中了。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悲伤。
鬼使神差般,她掏出一方帕子,耐心、细致地擦去花枝上的雨水,然后,小心地放入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
那木匣子,原先装着一匣子桂花糕,是那老妇人送过来的。
老妇人笑着说,她的大女儿,最爱吃桂花糕,只是从前她的大女儿在家之时,家里日子不好过,做得不多;如今日子好过了,她的大女儿却不在她身边了。
烛光晃眼,老妇人擦了擦眼泪离开了。
孟繁乐缓缓打开木匣,拣了一块放进口中。放足了沙糖的桂花糕软糯细腻,香甜清新,她一个没忍住,竟默默地,默默地,将那匣子桂花糕吃完了。
许是桂花放得足,那空木匣子也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气。她没将它丢去,和那条桂枝一起,慎重地收在自己的小包袱里。
烛光渐渐衰落而去,在她沉睡之际,终是熄了。
只剩,凄清的夜色。
黯淡着,黯淡着。
他们在西川停留了两日,补给了些物品后,便又出发了。
一出西川,天色骤然晴了,气候也越来越暖,顺着宽阔的弥江一路由官道南下,很快,就到了永安。
据孟云华说,永安在青平西南边,南濒浑谷密林,北靠连然高山,而东边,则是西南地区最大的水系弥江。高山深谷蕴生了充足的水汽,使得永安无冬无夏,四季如春——正适合定居。
孟氏是永安的大族。
这并不是说孟姓之人数量众多,而是因为一个人。
此人名唤孟无歇,是孟云华的祖父,也是出云谷前任谷主。
前梁朝末代皇帝昏聩无能,以至于边疆之地灾祸连连,哀鸿遍野;覆灭之时,西边的戎浑人曾挥师南下,意图攻入永安城。
彼时正值春汛,弥江水势湍急,一时间,北边的驻军难以渡江增援。危难之际,便是孟无歇率领城中侠义之士和出云谷一众门人死守天险,这才护住了永安百姓的性命。
那是场以少胜多的恶战。
大战之后,疆场残肢遍地,漫山血红;出征之士,幸得回还者,不得一二。
孟无歇,便是在那场大战之中力竭而亡。他去时,尚不满三十五,遗下一个垂髫小儿,便是孟云华的父亲,孟元徽。
孟元徽此人,说好听些,性子刚正不阿,朴实直率;说难听些,便是墨守成规,刚愎自用。所幸于武艺上颇有些造诣,倒也算守住了出云谷百年之基业。
他膝下只一儿一女。一儿,名唤孟云遒,于多年前失踪,如今十数年过去,生死不知;一女,便是孟云华。
说起孟云华,年轻时在永安城也是个甚有声名的姑娘。她模样好,又磊落洒脱,前来提亲之人,都快要将出云谷的门槛踩低了三寸。
她一个都没看上,只推说自己景仰祖父之高义,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儿女私情上。孟元徽自然不满意,便瞒着女儿,在永安城轮番相看起适龄未婚的青年男子。
不知怎的,这消息竟然传到了孟云华的耳朵里,她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又不愿年纪轻轻,便嫁做人妇。当天夜里,便收拾了行李,跳窗逃跑了。
那一年,她才一十七岁。在外头闯荡了几年,也曾吃过些亏,后来遇上重伤落魄的林瑜,两人便如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了。
用林瑜自己的话来说,“我出身草莽,头无片瓦,脚无寸土,碌碌一生,只为了混口饭吃”。这样的他,如何能配得上孟云华——若无意外,待孟老爷子百年之后,孟云华是要继任谷主的。
可孟云华并不在意这些啊!
有那么几年,林瑜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几年过去,两人便顺其自然在一块儿了。
于外人面前,孟元徽嘴硬得很,只说劣女不孝,既然不遵守父母之言,便不要再回来了;然而到了夜深无人之时,心里却空落落的。
于是铺纸研墨,走笔挥毫,一封封信,写了撕,撕了写,纠结再三,咬牙一封封装好,打算避着门人送去民驿寄给孟云华。
哪知装着装着,一股无名之火又涌上了心头,他最终还是将信撕得粉碎——他要脸,老子求女儿这事,他干不出!
孟元徽盼啊,盼得一头乌发渐渐染上了白霜,孟云华终于回来了。
他半月前就已得了消息,喜得无人之时,嘴角咧到了耳后根。人前却仍端着架子,只淡淡嘱咐门人这几日需得仔细清扫山谷,刷洗屋舍。
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待山门一开,同孟云华站在一块儿的,竟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和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
孟云华告诉他,那是他的外孙女儿和女婿。
只一句话,孟元徽便听得两眼发直。
他定定瞧着三人——那小姑娘同那男人长得极为相似,单看年纪,倒真像是女儿离家后生出来的,三人他跟前一站,他想自欺欺人都不成!
这还得了!
孟元徽气得胡子直翘,他好好一个女儿,一无媒聘二没婚书,竟瞒着父母,私自同人家成婚,还生了个孩子!
这样的事,即使是在民风开化的永安,也算得上离经叛道!
他怒极反笑,当下血气上涌,险些要吐出一口血来。可当着出云谷一众门人的面,他还是将血沫子生生咽下了。
他盯着孟繁乐,两只混浊的老眼里竟裂出一条条血丝,似乎所有矛盾的原点,都是因为眼前这孩子,只要没了她,什么烦恼也没了。他越是看,越是觉得她刺眼,怒火攻心之下,提掌就冲着她劈来,“孽障!”
能顺利坐上出云谷谷主这个位置,仅凭他是孟无歇的儿子,自然是不够的。他能服众,自然也有他的本事——一双铮铮铁掌,力能破石断铁,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掌风袭来,风过之处,断枝碎叶;而那力道最为刚劲的铁掌,眼看就要落到孟繁乐身上。
孟繁乐并不知道林瑜和孟云华的过往,只知道这素未谋面的外祖父一言不合就要杀她,一时间吓得懵了。
眼看自己小命休矣,林瑜抽身上前,生生受了那一掌。
铁掌力道坚劲,他被拍得猛推了数丈,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孟云华气得浑身发颤,护在孟繁乐身前,“阿爹,你这般做法,是要逼得我们一家人去死么!”
“别叫我阿爹!”孟元徽一声怒喝,指着孟云华的鼻子痛骂,“败德辱行的东西,我没有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滚,带着你那小孽障和你那野男人一起给我滚!我孟氏世代英杰,纵是死,也是侠骨铮铮,流芳百世。你如今做出这等丑事,还要拿死来威胁我?滚!我告诉你,自今日起,我就没你这个女儿。你若想死,只管去死便是,只要别死在永安,别死在出云谷,别来败坏我的门风!来人!来人!”他厉声唤来谷中弟子,“把他们赶出去!都给我赶出去!”
众人愕然不已,只是谷主盛怒之下,无一人敢逆其意,无奈之下只好开了山门,将他们三人请了出去。
如此仍不够,待山门一闭,孟元徽又怒喝着指天为誓:“只要我在出云谷一日,就不许她孟云华踏入山门一步!若有违此誓,我不得好死!”
有那初入山门、尚不通世故的小弟子问:“若您百年之后呢,谷主可还是由姑娘继……”
“瞎说什么?”未待他说完,便有那识大体、懂事理的成年弟子低声怒斥着将他拽了下去,“谷主如今也不过知命之年,你瞧这红光满面的,连你们这些年轻小辈兴许都比不过他。再说了,门主之事,轮得到你操心吗?功可练完了?书可背完了?地可扫了?水可挑了?……”
怒斥声渐行渐远。
孟元徽怒火攻心,一掌拍碎了案几,“老子还没死呢!”
“便是老子死了,只要老子的牌位还在一日,就不准她孟云华踏入出云谷半步!”
众人瞧了瞧不远处那刚刚及冠的青年,顿时心下了然。
有了主子,才有个奔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