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三年前怎么突然走了，现在又……又在这东宫？”贺景蕴几乎难以置信。
越尽山想到自己这几天的混沌，边想边说:“我不太确定……我还是越尽山吗？”
他转头看向铜镜，镜子里凄凄惨惨的太子眉眼天真，一点朱砂，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怎么也不像是他本人。而且他居然完全忘了往事……若不是恰巧碰到了贺景蕴，贺景蕴又一意孤行地认准了他，他什么时候能察觉到不对劲？
如果记得没错，他应该在冥界啊。
三界大战，桃华镜翻，众人坠入这漫天桃花之中，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景蕴微微一笑，说:“是你啊，若不是你，我怎么认得出来？”
林公子在旁边坐着，突然起身，冷冷道:“既然二位是久别重逢，我就不打扰了。”
越尽山和贺景蕴对视一眼，看着林公子就那么冷冷清清地离开，不知所措。
“他是？吃醋了？”
越尽山犹豫着，说:“不确定。你说他是不是蛟龙？”
贺景蕴问:“蛟龙？林公子？是你那个林娘子？林娘子不是这种人吧。他若是吃醋，只会把我赶走，不会自己走的。”
越尽山看贺景蕴一眼，说:“林娘子就是蛟龙。你知道吧？妖界蛟龙。”
贺景蕴显然不知道。但是他不着急，看着越尽山等他和盘托出。
越尽山删删减减，斟酌用词，缓缓道:“蛟龙是妖界妖王，是意外和我成婚。西子城大祸之后，蛟龙把我带去了蛟龙宫，给我换了个躯壳，才能站起来。”
……
那么多事要长话短说，原来一盏茶都不用。
“世上除了凡人之外竟然真的还有这么多怪事……你的意思是，你们其实在冥界大战，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到了这东宫？”贺景蕴有些忧心。
“对。我隐约听说过桃华镜，这是天界那帮人历劫用的。但是具体的我不清楚。我想，只有查清了这件事，我才能出去，才能想办法救出所有人。”越尽山若有所思。
“我能怎么帮你吗？”贺景蕴看着他，神情认真。
越尽山笑着说:“景蕴，能在这里见到你，已经是意外之喜。若是没有你，我真是不知何时能醒来。”
贺景蕴定定看着他，说:“我也很高兴，真的。我找了你很久。桃华镜的事，宫中藏书阁会有记载吗？过几天新科进士可以去藏书阁中参观，我去找。”
越尽山一喜，点头:“那太好了。我明天同你一起去！”
然而还是没能一起进去。
在藏书阁前，陛下有旨，让太子去找他。
“我？又我？”越尽山指着自己，无言以对。皇帝急躁什么？他才刚能下地。
贺景蕴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腕，忧心道:“尽山，陛下找你没事吧？你身上的伤都没好。”
越尽山无奈摇头:“没事，我去看看。毕竟我不是真太子，他还是真皇帝呢。万一在此身死，多冤啊。”
贺景蕴说:“我陪你去吧。”
越尽山挪开贺景蕴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大小我是太子呢，总比你好些，他也不能真杀了我。你在藏书阁帮我，咱们在东宫汇合。只是你去了东宫别去招惹那个姓林的，他从来没有好脾气。”
贺景蕴笑着说:“你还有空担心我？林公子怕是也和先前的你一样什么也不记得，我会和他好好解释的。你早些回。”
越尽山一脸轻松，随公公走了。皇帝的事他都记得，但是如今他既然记忆恢复了，也就不像从前的太子那么怕他了。
“太子，听说你最近和新科进士走的很近啊？”皇帝斜倚在榻上，帷幕一片片垂下掩盖住他的面容，殿中燃着浓重的龙涎香，掩盖不住的腐朽气息从里面传来。
越尽山跪坐在殿中，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父皇，是前两天父皇命我主持殿试，状元郎仰慕父皇恩德，却苦于难以面圣，这才辗转来找儿臣。又碰巧见儿臣受伤，才跟着回去照顾了儿臣几天。父皇，儿臣身上的伤还疼，这殿中有没有椅子啊？”
榻上的人影凝固了一会，良久嗤笑一声:“父皇？父皇……你唤朕父皇……”咀嚼了片刻，他说，“来人，赐座。”
不知何处冒出来一个妙龄少女，穿着轻薄，拿出一只带着软垫的小凳请太子坐。
越尽山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脚一软扶了那个少女肩头一把，微微一点头，端坐在小凳上，泰然自若:“谢父皇。父皇体恤儿臣，儿臣感动不已。”
皇帝在帷幕中一笑，说:“你是朕的儿子，朕怎能不体恤？丹朱，是朕宫中最伶俐的美人。太子既然喜欢，就赏给你了！”
哎？赐美人？
越尽山一懵，就要拒绝，余光中却见那位美人跪在地上，仰头眼含泪水，请求地看着越尽山，无声哀求。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嗅到了宫殿中龙涎香之外的一股股脂粉气，无数的少女藏在宫殿中，帷幕的晃动之间有颤抖的躯体伏在地面，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越尽山咽了咽口水，想到皇帝不爱男女纯折磨的性格，宫中还有些年轻俊秀的太监，那些跪伏的身子只怕不只是少女。
“多谢父皇。父皇，儿臣近来得了一把好扇面，不知可否面呈父皇？”
里面的人随意道:“能有什么稀罕东西？拿过来看看。”
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太子殿下袖中有两幅扇面，一张是前几天林公子在东宫画着消遣的，被从前的太子巧取豪夺硬拿过来的；一张是他素日用的一副前朝徐画师画的扇面。东西不差，但是肯定是难入坐拥天下的皇帝的眼界。
他只是想看看皇帝。
如果皇帝也有不对劲……
越尽山起身，抢在宫人出现之前几步上前，掀开几重帷幕就到了榻前。
他终于见到了这个皇帝的真容。
皇帝须发皆白，已有天人五衰之相，面色青黑，一身白衣倚靠在榻上，看不太出来记忆中的威压与可怕。
然而没有半分记忆中的熟人模样。
也是，既然他入桃华镜改换了容貌，那其他人应该也都认不出来。那就只能等贺景蕴的消息，然后再仔细分析。
皇帝抬头看着面前的越尽山，两人对视片刻，皇帝轻笑:“身上不疼了？”
太子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他在看什么？
越尽山微微一笑，避而不答，把袖中的扇面轻轻展开，递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面色奇怪地看着他，一扫眼，说:“徐萍的画？他死的太早了，笔力不及，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也值当送到朕面前？”
越尽山几乎是顺水推舟的立刻收回扇子，垂首:“是儿臣浅薄了。父皇坐拥天下，岂看得上儿臣的宝贝。”
皇帝震惊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竟就由着太子自说自话把自己带着献上的扇面又放进了袖中。
他一向胆小怕事的太子，今天竟然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了。
皇帝扯出一个笑，微微坐起身，盯着太子:“太子，你今天很不一样啊。”
“陛下，皇后娘娘并贵妃娘娘正在殿外等候。”有一个宫人过来传话，打断了这对父子之间的暗潮涌动。
皇帝皱眉:“今天是什么日子？”
宫人道:“启禀陛下，今日是初一。”
皇帝恍然:“是该去皇后宫中的日子。太子，你退下吧。记住你的身份，不要再做让朕不高兴的事。”
越尽山连忙行礼:“儿臣不敢，儿臣告退。”
他缓缓退出，在殿门口碰见了那位皇后和贵妃。两人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三十多岁，身着华服，头戴重冠，站在一起宛如姐妹，比老皇帝看上去要青春很多。隔得很远就十分亲和地和太子一点头，齐齐朝他招了招手，然后继续等着皇帝回话。
很快，殿内就有宫人请二位娘娘进去。远远看着两位亲同姐妹般挽着手踏入宫殿，看上去不像后宫姐妹，竟像是同胞姐妹似的。
老皇帝的后宫，竟然还有这样的鲜活人物？
还是说，皇帝对宫妃和下人完全不同？
藏书阁内。
贺景蕴一目十行，快速掠过手中的古籍:“桃华镜，专司神仙历劫一事。若有仙人不能下凡而劫数已到，可借由桃华镜捏造幻境暂且蒙蔽。桃华镜中，被卷入其中的人，重复历劫，直至堪破心底最深的欲望。”
堪破最深的欲望……那就是化作欲望来历劫？越尽山化成了太子，他的欲望是什么？拯救黎民百姓于老皇帝的水火之中？
可是他才救出西子城的人，已经付出了他难以承受的代价。
越尽山言语轻忽，可是贺景蕴这三年中无数次，无数次在午夜梦回越尽山自绝。
他早就看出了越尽山心存死意。
重来一次，他又想救谁？
不管救谁，贺景蕴一定会帮他。
“历劫之人有两大特点，一为，欲望外显性格突出，二为，若有亲近之人唤他真名三次，即可清醒。”
“若有多人历劫，会天然投生在一处，相互影响，千艰万险。”
“历劫之人苏醒或历劫成功，环境坍塌，镜中幻境消失。镜中人再不复见。”
镜中人……
贺景蕴缓缓捏紧手中的古籍，原来自己只是幻境中捏出的人物。
可是越尽山和自己说的都能对上，那现实中的自己一直没找到越尽山吗。
这桃华镜如此难度，真的是天界躲避历劫之用吗？谁能真正逃脱心底的囚笼？
越尽山不能，贺景蕴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