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羌,斡尔都
一路风尘仆仆,直到进了斡尔都,永王这才觉得真正置身北羌。
举目四望,黄沙漫天,城中的屋舍全都盖得低低矮矮的,和人一样灰头土脸。
每行百步,便有座碉堡,碉堡是用大石块和破旧瓦片搭成。
没有大漠孤烟直,只有周围北羌人复杂的眼神和箭剑交错的步履踉跄。
没有长河落日圆,只有烈马奔驰,荡尘十丈,狂风呼啸,沙石迷人眼。
到了蛰酒王宫,永王将一把铜剑交给了使者。
那把铜剑绿锈斑斑,剑身上的铭文也变得模糊不清,有几处已被锈蚀成腐坑,就如同老人的烂牙齿。
铜剑交上去不久,那股扑鼻的剑锈味还未完全散去,使者便着急忙慌地请他到主殿。
北羌王要亲自见他。
北羌王是他外祖父的三弟,按北羌人的规矩,他应该唤一声“三达达”。
外组曾说过,三达达骁勇善战,身长七尺,龙行虎步。
只是这次,永王没有见到那位威风凛凛,令汉人胆寒的北羌王。
只见到了一个干瘦如柴,弯腰驼背,一瘸一拐,走路都需要侍者搀扶的“三达达”。
“三达达挺可怜的。”永王在心里对着天上的外祖父说道。
北羌王的手不停地抖着,却紧紧握着那把铜剑,感慨道:
“一甲子,整整六十年了。”
六十年,铜剑长满了绿锈,亲兄弟须发尽白,死生不得见。
“三达达,曾孙元鬯,回家了。”
北羌王仔细看了看元鬯,喃喃道:“不像,一点也不像。”
永王不明所以。
“你一定不像你阿尼,要不,就是你阿尼长得不像你达达。”
在北羌人口中,阿达和阿尼是父亲和母亲的意思,达达和尼尼是祖父和祖母的意思。
“我长得像阿尼,阿尼长得像尼尼,不像达达。”
“我就说嘛,你长得太像汉人了,一点儿也不像大哥。”
六十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对于北羌王来说,他已经记不清早年战死沙场的儿女的相貌了,却清晰地记得那位兄长的样子。
当年临别之际,他拼命将兄长的相貌记在心里,并暗暗发誓,不管要等多少年,都不要忘记兄长的样子,日后南下定要寻到兄长,接他回家。
这一记,就是整整一甲子。
北羌王佝偻着背,端详着那把剑,沉默良久。
“这剑可是有问题?”一旁侍者问道。
“没有问题,上面的铭文是我刻的,我认得。”
“王上神思凝重,这是何意?”
“剑身锈成这样,大哥心里还是记恨着我啊!”
永王解释道:“这把剑埋在土里几十年了,所以锈蚀严重。”
“达达临终前特意嘱咐阿尼把它挖出来,那时,他气息奄奄,强撑着一口气将这把剑传到我手上。”
“他说,元鬯,我命不久矣,平生罪孽深重,尸骨就留在天葬台。你把这把剑带回斡尔都,那里是我的家,我的根。”
“达达让我在这里给他立个剑冢,埋于故土,魂归故里。”
北羌王心痛如绞,不禁抹了几把眼泪。
“这么多年,大哥就没想着偷偷回来?这里那么多人马随时都可接应。”
“三达达,其实,达达活着的那些年,有过两次机会能回北羌的。”
“一次是有意结识了西域商队,行首有朝廷通关路引,可以混进商队一起回西域。”
“还有一次就是您派往大渊的探子找到了他,能带他回去。”
“那为何不回来啊?”
北羌王神情激动,又接连问了一串问题。
“为何啊?接应他的队伍都是精锐,他难道不知道阿达临死前迟迟不肯咽气,盼着他归家吗?”
“阿达临终前是何等抱憾,何等不甘,嘴里念叨着,儿啊,你一天也没养过我,算了算了,你不来,我就当你死了吧!”
“达达直到齿暮时才肯告诉我们。其一,他在中原逃亡,隐姓埋名,为求自保,入赘改姓,娶汉女为妻,深负北羌妻儿,覆水难收,归乡无望。”
“其二,兵败中原,片甲不存,深负北羌族人,族人魂无归处,自己却苟且偷生,妻儿美满,再无颜面面对北羌族人。”
北羌王又抹了几把眼泪,沉默良久。
这位铁骨铮铮的北羌王从不在战场上哭,侍者上一次看北羌王落泪还是在十几年前,那一年,北羌突遭寒灾,积雪没胫,不少族人冻死饿死。
“北羌王老了。”侍者在心里感叹着。
“王上,不是咱北羌人的错,要怪,就怪命吧!都是命啊,天命如此,九死一归。”
…………
第二日,北羌王带着元鬯来到了青瓦山下。
北羌王挥一挥手让随行退下。
“元鬯,你来背我上去吧。”
“诺。”
元鬯背起北羌王后,北羌王在他耳边说道,“元鬯,你是第一次来北羌吧,好好看看这片土地吧。”
青瓦山并不高,但登高望远足够了。
元鬯行在山路里,山下景色一览无余。
“元鬯,你登过最高的山有多高啊?”
“大渊西南境,有一高山,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山脚下炙热炎炎,山顶上却冰雪交加,寒气逼人。”
“想必那山定是层峦叠嶂,直插云天。”
“确实,再也没有比那更高的山了。”
“真想去见识见识。”
“眼前的江山才是无限江山,三达达,外面的山再高再大,都不如咱自家的山好啊!”
“放屁,北羌的山和土,哪里比得上关外的?”北羌王语气中有怒意。
他转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嘶哑道“土地?谁对这片土地有感情?”
元鬯不语,自顾自地继续背着北羌王上山。
“自打我当上北羌王以来,我就一遍一遍告诉族人,有朝一日定要,定要带着族人们离开北羌。”
“元鬯,你抬头看看,山脚下这片土地,这就是北羌啊,不毛之地。连颗树都没有。”
“元鬯,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但是三达达还是希望你能带着族人们重回中原,北羌这片土地,它不养人啊。”
“元鬯啊,我对北羌这片土地是真没啥感情啊。”北羌王实话实说。
“可是您依然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多年。”元鬯回答道
“正因为我在这里呆了一辈子,我才要说这些。”
“这几十年,我这个北羌王是啥都干了,对的错的,前人有的,后人没的,我都干了。”
“我带人试过把石头打碎,把土翻出来,学着汉人种上庄稼。”
“我试过挖一座惊天巨坑,雨季时看看能不能存住点水。”
“我试过让族人养一批又一批的年猪,鸡,鸭。”
“我还试过在山上种些果树……”
“为了让族人吃饱,我什么都试过,什么都愿意干,这日子,一晃就六十多年过去了。”
北羌王声音有些哽咽,“我,北羌王,一辈子,一事无成啊!”
“元鬯啊,到最后,三达达唯一能传给你的,就是这一辈子痛不可言的前车之鉴。”
“你不要笑三达达,有时候,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更可贵,至少,你和扎维尔不会步三达达后尘了。”
元鬯安慰道“扎维尔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昨日他说过,他日后一定要南下。”
“他还说,最坏的情况不就是像三达达您一样,打一辈子仗,他不怕,哪怕以后要打几百场仗都不怕,只要有一场赢了,就可以永远离开这片苦寒之地了。”
北羌王无奈道:“打赢不难,难的是要守得住打下来的江山,这些事,怕是要你以后来教他了。”
“元鬯不敢。”
“我不是在试探你,是说掏心窝子话。”
“这些年,北羌人在这片土地上付出太多了,一亩地一亩血汗,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年月,人力,物力……”
“可最后得到的却是很少,真的很少很少,游牧人想做农耕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哪怕付出所有代价,也毫无办法。”
“花了十分的代价,最后也得不到一分果子,就是在熬时间,但谁能熬过长生天呢?”
“我是真恨这片地方,完全没办法,在这里,我们只能做马背上的人。”
“马背上的人,每到冬天,就要饿死一批人,时不时还有旱灾,寒灾,雪灾,冰灾,到那时候,能吃的就剩一些野狼啃剩的烂羊骨了。”
“不想饿死冻死,我们就得骑马打仗,抢汉人的衣服穿,抢汉人的粮食吃,抢汉人的土地放牧。”
“你达达就是那次南下,兵败逃亡,一去不归。”
“在草原里养了一整年的牛羊,还不如南下一趟吃得饱喝得足,可实际上,真挥刀南下了,又有几个人活着回来呢?”北羌王感慨道。
“汉人不会打仗,可他们人多啊,一对一他们自然不是北羌男儿的对手,但他们会拿十个人去拼咱一个人,甚至不惜拿一百条人命去拼咱的一个勇士。”
“所以,你达达那场仗,必败无疑,三千铁骑,对汉人的五万兵马,那是一场必死之局。”
“他出发前,我就知道,大哥回不来了。”
元鬯惊呼:“原来你早就知道汉人有五万兵马在那守着,你当年为何要骗达达说只有一万呢?”
“那一年,北羌刚经历一场大雪灾,牲畜十毙□□,活下来的牲畜根本不够一半族人的口粮。”
“所以你就让达达带着三千族人去前线活生生送死,好让剩下的族人吃饱?”元鬯不敢置信。
北羌王嘶吼道:“天寒地冻,粮少人多,若不牺牲一部分族人,我北羌人定会沦落到‘人相食’的地步。”
“你听着,北羌男儿只能战死沙场,只能马革裹尸,但永远不能被同族蚕食,更不能易子而食。”
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北羌王补充道:“那三千骑兵,皆是精锐,各个皆能以一当十,倘若,万一呢?万一他们以少胜多,胜了呢?”
“汉人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还少吗?凭什么他们可以,我北羌人做不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背水一战,怎知鹿死谁手,当年的事,我错了,但我不后悔。”
“九泉之下,大哥会理解我的。”
元鬯想起幼时经常见到达达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喝闷酒,他每每想起当年并肩作战的弟兄们,就忍不住喝酒,哭泣不止。
达达没有死在那场南下之役里,却依旧痛苦至死。
恨不当日死,留作今日耻。
元鬯抬头一看,漫山遍野都是坟堆,或许,这里就有达达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兄弟们。
他转而对北羌王说:“三达达,你下令让他们南下送死前,至少也应该让他们吃顿饱饭再走啊!”
北羌王不解。
“很多年来,达达总是噩梦缠身,当年的兄弟们一个一个托梦给达达。”
“在梦里,他们总说,大将军,饿着肚子投不了胎,想回家吃顿饱饭再走。”
“大将军,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家?你不是答应过同生共死,会带我们平安回去吗?”
“大将军,你在阳间好端端活着,你心安吗?”
“大将军,我们全军覆没了,谁来照顾我们的老婆孩子?”
北羌王闻言嚎啕大哭,在元鬯的肩头哭湿一片。
元鬯继续背着北羌王前行,一路上,山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像咒骂。
北羌王将那把铜剑握在手里,一路上,剑身依旧寒凉似铁,暖不热。
风吹起时,周遭一股绿锈味,和山间草木混在一起,竟有几分似‘血’的味道。
元鬯心道:“天道很公平,什么样的人就该配什么样的土地,互相折磨,互相征服,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