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羌,斡尔都
认祖归宗是第一大事,北羌王说,人对于故国故土的感情,是生来就有的。
这可不是教出来的,连动物都有这种情感。
元鬯心说:或许本王原就是猪狗不如呢!
一连几天,北羌王带着元鬯将斡尔都来来回回逛了个七八遍。
路上,元鬯突然叫马车停下。
北羌王不明所以,“不就是街边一个醉汉,你管他作甚。”
“他是乞儿,面前摆了一个豁口碗,许是饮酒的缘故,没人愿意给他几个铁钱。”
北羌王定睛一看,确实更像是乞儿,不过左手拿着酒壶,瘫躺路边,难免不会让人误会。
更何况,这乞儿怎么看着都才二十出头,长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一点儿也不像是要饭的。
北羌王顿时就来气了,扶着王仗走下马车,指着乞儿大骂道:
“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干什么不好?偏要自甘堕落,一边喝酒一边讨饭?”
乞儿笑道:“我以前是不喝酒的。”
元鬯发现了乞儿的不同之处,“你左手指上的茧,这是常年拉弓的痕迹,你以前是军营里的弓弩手吗?”
“陈年旧事,休要再提。”乞儿敷衍道。
北羌王这下又来气了:“是不是贪生怕死,从军中逃了出来,你这个年纪,按理该在军中。来人啊,把他带回去严加审问。”
北羌王的人还未行动,乞儿就已经举起右手了。
让众人惊讶的是,他的右手,如同一滩软泥耷拉着。
这根本不像是人的手,更像是蛇身。
“巫医,快叫巫医来看看。”元鬯对着马车后面的随从叫道。
巫医上前仔细瞧了瞧,摸了摸,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掌骨指骨呈藕节断,如冰河碎玉,大王,这孩子的手只怕是药石无医,微臣实在是无力回天。”
“治不好了,这只手被马蹄踩过,废了。”乞儿醉醺醺答道。
“这伤是在前线所受的吗?”北羌王急切问道。
乞儿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军中难道就没有好好抚恤安置你们吗?”
“屁的抚恤,就给了半袋粮食,拿去换酒都不够。”
乞儿又像是想起什么,笑道:“要说真有什么抚恤,大抵就是让咱活着回来了,虽成了废人,混成要饭的了,但总比那些在边境里就地埋骨的兄弟们要好些。”
北羌王心里五味杂陈,吩咐随从将车里的金银细软都拿出来,交给乞儿。
元鬯制止了,说:“他右手已废,已无力自保,您给他金银,反而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那你说该怎么办?”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北羌王一向坚硬的心开始地动山摇了起来。
元鬯用红布将乞儿的右臂严严实实裹了起来,然后用白粉在他右手掌处涂成白色,手指则用墨汁涂成黑色。
乞儿不解。
“你左右晃动一下右臂,试试看。”
乞儿晃动手臂,原本四处耷拉着的断指也随之摇晃起来了。
元鬯感叹道:“成了,已有七成像了。”
“像什么?”
“像哄婴孩入睡的摇鼓,在中原,也称拨浪鼓,或是货郎鼓。”
“有病。”乞儿瞪了元鬯一眼。
“听我说,我不是在折辱于你,我只是在教你如何利用断掌乞讨谋生。”
“按我这个法子,虽不能保证顿顿都能吃上饭,但是这般摇鼓乞讨,路过的人总归是不忍心的,多多少少也会给你一口吃的,斡尔都的人再不济,总不会让你们一家饿死的。”
乞儿怒道:“要这样才能活着,那我宁可现在就去死。”
元鬯也是怒其不争,“你死了一了百了,可你父母怎么办?”
“难道等他们老了,干不动的时候,就不用躺在街边要饭了?”
“你英勇善战,为国出生入死,可你的父母日后怎么办?”
“你往生了,去天上做神了,但是你爹娘还在人间受尽屈辱,乞讨度日。”
“这条街上多得是要饭的老叟老妪,他们尚且讨不到饭,你一个少年人,谁会可怜你?”
“要么,你早死早超生让你爹娘以后上街要饭,要么,你按我的法子讨饭,养活自己一家老小。”
“你受屈辱,还是你家老人受屈辱,你自己选吧?”
乞儿似有触动,眼眶红了,半天没说话。
元鬯帮着乞儿吆喝,告诉路人,这乞儿原本是北羌百步穿杨的弓弩手,在前线受了大伤,手残废了,活不下去了,求大家走过路过行行好,给他口吃的。
没一会儿,乞儿爬了起来,跪在地下,伸出右手,在风中摇起了那只“拨浪鼓”。
许是“人手拨浪鼓”的场面太过惊世骇俗,一时间,众人潸然泪下,无不同情,纷纷将家里的吃食盛出一些带来分给乞儿。
元鬯在帮乞儿答谢路人时,偷偷观察北羌王的神色,已知他心如刀绞,决定要再下一剂猛药。
路人给的吃食越来越多,元鬯突然制止了大家。
“够了够了,多谢族人们!切不可多给,街上其他乞丐还没得饭吃,给他这么多,他以后在这条街上是待不下去的。”
街坊四邻心中了然,满大街的要饭的,只给这个可怜人,其他要饭的肯定容不下他,怕是会合起伙来欺负他。
他右手已废,拿什么和那些饿中虎狼去拼。
在北羌,手废了,挽不了弓,降不了马,训不了牛羊,什么体力活都干不了,真算是个活生生的废人。
元鬯看了看街边其他的老乞丐,那些老乞丐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乞儿。
他给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到这边来。
果不其然,有一个老乞丐冲了进来。
他一路嚷嚷着:“就他可怜吗?就他可怜吗?”
“这条街上的要饭的,谁不可怜啊?”
“就他当过兵吗?就他受过伤?”
“俺们这些老乞丐,比他当兵的时间还长,比他受过的伤还多?”
“凭什么给他饭吃,不给我们饭吃?”
老乞丐说着说着便哭嚎起来了,“都是爹生娘养的,我们就不是人了吗?”
“在这要了一天饭,你们一个一个看到咱,全当没看到,好不容易来了个贵人,也只去可怜这臭小子,我们就不是人了吗?”
“我们当年也是打了一辈子仗,除了一身子伤,啥也没落得,回来啥重活都干不了,现在,连要个饭都不如小子们。”
说着说着,他掀起破旧的袍子,袒露上半身。
北羌王看到他身上全是刀伤和枪伤。
“早知道是这样的光景,当年还不如直接死在那了。”
其他的乞丐也被激起了不满,纷纷围了上来,不停叫嚷着。
“我们也都当过兵,也是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可谁来可怜可怜我们?”
“那小子好歹还有爹娘,可我们呢,我们还有谁,我们打了几十年仗,天天就盼着回家。”
“结果一回家,家破人亡,婆娘早跑了,孩子也不知道还活着不?家,根本就没家了。”
“天道不公,我等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了,省得在这活受罪。”
眼见纷争起,随从们开始拔刀维持秩序。
北羌王急道:“不要动刀,别伤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
一时间,北羌王心力交瘁,急火攻心,竟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谁放出的风声,北羌王私访王都,突染恶病,命悬一线。
第二天,北羌十六部的首领悉数赶到斡尔都,且都带足了兵马。
扎维尔带着北羌王所有的亲信和十六部首领周旋了一天一夜。
局势一度控制不住,扎维尔甚至打算倘若达达这次真撑不住了,也要秘不发丧,先稳住大局再说。
北羌王一病,一日之间,十六部居然分成了两股势力。
一股势力希望休养生息,马放南山,不要再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而做出无畏的牺牲了。
要去送死你们自己去,别带上我们。
另一股势力则认为,不管北羌王活着与否,都要尽快南下征战。
而必须尽快开战的理由是:打了那么多年仗,好不容易把大渊朝廷耗到国势衰微,大厦将倾,万不能在此刻放弃,功亏一篑啊。
必须要战,不惜一切代价战,直至我羌族战到最后一个人。
两股势力吵着吵着谁也无法说服谁,且都觉得对方是疯子。
局势到了最后,十六部首领彼此都知道,要想对面的人听自己的,只能是自己坐上北羌王的位置。
是内乱,血洗斡尔都,一统羌族,以武力降服其他各部?
还是争取时间,先带兵回去,割据一方,从此不再受北羌王控制?
子夜时,北羌王烧退了,迷迷糊糊睁眼。
看到桌案旁摆的各种葡萄干、核桃,蜂蜜,乳酪,牛肉干,便知晓出大事了。
“扶我起来?”北羌王说话时气息微弱。
“三达达,您刚烧退,还是多休息休息。”
“王宫一定是出大事了,我得去镇场子。”
元鬯故作惊讶,问道:“三达达,你刚醒,你是如何得知北羌十六部首领都来斡尔都了?”
“什么,十六部都来了,坏了坏了,这群老骨头,脾气比牛还倔,更不怕死,扎维尔他们肯定压不住他们。”
元鬯假意宽慰:“三达达,您放心,扎维尔那边还没有来传话请你出山呢!无碍的,您安心在这养病就好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消息了。”
“元鬯,你不懂,在战时,要是一切顺顺利利的话,任何消息马上都能传到后方。”
“若是进攻受挫,前线陷入僵局,所有探马都将死寂,这个时候,后方绝不会收到什么消息。”
“那什么时候才能收到消息?”
“等前线打了一场胜仗,能将功赎罪的时候,他们这才敢把消息传到后方。”
巫医听着里面有了动静,急急忙忙跑进来查看。
结果看到北羌王坐了起来正穿着衣服准备要出门。
顿时两眼一黑,“大王,不可啊,万万不可,你刚烧退,不可再着凉了。”
“斡尔都出大事了,我再不出去主持大局,怕是羌族会有大祸啊!”
“大事,什么大事,哪来的大事?大王是不是做噩梦了?”巫医佯装疑惑。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敢瞒我,你看看桌子上的,蜂蜜,乳酪,还说不是大事?”
“我多少年前就下过令,蛰酒王宫要与边境将士同吃同穿,边境将士吃不到的东西,王宫里也不许有,可你看看现在,王宫里是什么吃食都有了,还不是说明王宫看似有序,实则规章制度早已乱成麻了。”
元鬯急忙下跪,“元鬯有罪,这些吃食是斡尔都族人托我带进来给您补身体的,元鬯不知道王宫有这条规矩。”
“什么,你是说这些东西是王宫外的那些平民带来的?”
“正是,三达达,我已经验过了,无毒。”
北羌王怅然道:“元鬯,你不该要他们的东西啊!”
“我连年征战,自以为无愧于羌族,可现在想想,最对不起的也是羌族的平民百姓。”
“他们这些庶民本就活得不公平,荣华富贵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出生入死,血战沙场最后却总是落到他们头上。”
“打输了,苦的是他们,哪怕打赢了,他们也什么好处都得不了,明明他们才是最缺衣少食的人,却瞎往王宫里送什么吃的。”
“本王对他们最不公平,可他们却从不怨,不恨。本王寄予厚望的孙儿,十六部首领,却巴不得本王早点死了算了。”
北羌王心中百感交集,病重之时,至亲之人在忙着争权夺利,非亲非故的族人,却在宫外担忧着自己的身体。
北羌王想了一夜,在心里默默下了一个最为重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