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已经记不清楚他站在这里多久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半边身体早已失去知觉,像被浸泡在冰水里一般麻木。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颤抖,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抵在玻璃上时的寒意。
他透过那面巨大的单面镜,目光涣散地落在苏特尔身上。审讯室刺目的灯光照在苏特尔身上,将那个熟悉的身影显得如此陌生。
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许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耳边传来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又像是直直刺入鼓膜的尖针。
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如同水中浮萍,找不到可以依附的根基。
一滴泪水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它在塞缪尖削的下巴上悬停了瞬息,最终无声地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点。
塞缪只听了半程审讯,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正一寸寸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最终被医护人员强制带回了先前与雷曼斯交谈的那间会客室进行输液。
这间屋子配备着精密的恒温系统,四季如春。但塞缪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感觉到冰凉的液体顺着管子进入他的身体。
塞缪迟钝的看着落在他指尖的一个圆形的小光斑,又顺着光线投过来的方向,偏头看着窗外。
百叶窗的缝隙间,明媚的阳光倾泻而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昨夜的暴雨已经停歇,此刻天光大亮,窗外某种说不上品种的树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塞缪静默地坐在光影交错处,看着那一缕缕阳光缓慢地在地板上游移。直到会客室的门被推开,雷曼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雷曼斯皱眉看着深陷在沙发中、正在输液的年轻雄子。塞缪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想清楚了?”
塞缪沉默了片刻,嘴角微微扯出一摸僵硬的笑,轻声道:“我是要带他走的。”
雷曼斯挑眉:“阁下当真是执迷不悟。”
塞缪还想辩驳什么,但下一刻他脸上那抹强撑出来的笑意也倏地消失,他的手指猛地攥紧成拳,死死抵在唇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去,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当他终于放下手时,雷曼斯清楚地看到了指缝间刺目的血迹。
“我是执迷不悟,”塞缪喘息着,“但我是自愿的,也怨不得别人。”
雷曼斯垂眼默然的看他片刻,最终还是没忍心告诉他,军部的特赦令在几分钟已经下达,即便塞缪不来,苏特尔也很快能脱身离开。
“需要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我等他。”
他强撑着坐直身体,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病号服下显得格外单薄。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始终徘徊在他脚边,怎么也不肯再往上爬一寸。
那团小小的光斑安静地伏在他的脚踝处,像一只温顺的猫。
“可能要借用您的地方一会儿,我和他说两句话。”
“很快就离开。”
雷曼斯点了点头,关于苏特尔的事情还牵扯到多年前的案子,事情繁多而且头绪繁杂,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最后他只是漠然的点点头,留下一个人守在会议室门口,防止塞缪身体出现再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将塞缪手背上的输液针拔出,塞缪接过棉棒按住针眼,靠在沙发的一角。
喉间灼烧般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咽下碎玻璃,锋利的痛感从咽喉一直蔓延到胸腔。
额头传来的滚烫温度让塞缪昏昏沉沉,他感觉到喘不上气来,尝试着深吸一口气,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黑雾。塞缪不得不弓起身子,额头抵着膝盖,等待这阵眩晕过去。
手上的棉棒随着他的动作而脱落,有血珠缓缓的渗出来。
就在塞缪眼前发黑、摇摇欲坠的瞬间,一双手臂突然从身后将他整个环住,冷冽气息瞬间将他包围,带着硝烟与鲜血的味道。
宽大的手掌轻轻包裹住塞缪渗血的手背,一个干净的棉球精准地按在针眼上,塞缪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细微的颤抖。
他艰难地转过身,对上了苏特尔通红的双眼,下颚绷得死紧,黑色的抑制环禁锢着他的脖颈,在皮肤上勒出深红的痕迹。
“别动…别动……”
苏特尔将下巴抵在塞缪发顶,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这个拥抱紧得几乎让人窒息,却又温柔得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塞缪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人剧烈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后背。
“呼吸。”苏特尔轻声道,一只手抚着塞缪的脊背,“跟着我呼吸。”
他的胸膛规律地起伏,引导着塞缪慢慢平复呼吸。手掌抚上塞缪滚烫的额头,指尖轻柔地拭去他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
“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苏特尔抱着他,快要痛的不能呼吸,“这里太冷了,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他交代好了特朗处理后面的事情,提前打好了时间差,在塞缪清醒过来之前,他肯定能赶回去,赶在塞缪睁开眼的前一刻,回到他的身边。
塞缪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苏特尔微微偏头,干燥的唇轻轻贴上塞缪湿润的眼睫。他尝到了泪水的咸涩,却不明白怀里的爱人为何落泪。就在他想要加深这个吻时,塞缪突然抬手抵住了他的胸膛。
那力道很轻,轻到几乎称不上是推拒,却让苏特尔浑身僵住。他缓缓直起身,看到塞缪偏过头去,苍白的侧脸在灯光下近乎透明。一滴泪顺着鼻梁滑落,消失在紧抿的唇角。
“塞缪……?”
苏特尔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他想要再次靠近,却在眼睛扫到玻璃桌上褐色的文件袋时停住了动作。
会客室一时间陷入死寂,只剩下苏特尔错乱的呼吸声。
苏特尔的手悬在半空,最终缓缓落下。他望着塞缪颤抖的睫毛,突然意识到什么。
“你…看了?”
“……”
塞缪终于转过头来,苏特尔这才发现,他是真的哭了。他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散:“我都听到了……”
“就在那面镜子后面,听着你说……”话语突然哽住,塞缪深吸了一口气,“听着你说,怀疑我,从未信任过我。”
苏特尔的瞳孔骤然收缩,抑制环下的喉结剧烈滚动。他想伸手,却在看到塞缪通红的眼眶时僵在原地。
他浑身发抖,想开口解释,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苍白无力。审讯室里那些他为了尽快脱身而说出冰冷的话,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的,是无法辩驳的。他确实监视过,怀疑过,甚至在最初的日子里……恐慌过。
“每一句话……”塞缪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塞缪突然笑了。
“最可笑的是…我竟然还在为你找借口……”
塞缪说完后,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他抬起泪眼望向苏特尔,眼中还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也许苏特尔会解释,也许那些话另有隐情。
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脖颈上的抑制环闪烁着冰冷的蓝光。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凌迟着塞缪的心。
“说话啊……”塞缪看着他,声音开始发抖,“为什么不反驳我,反驳我啊……”
即使到了这一步,塞缪依旧没有对苏特尔说一句重话,他依旧报有一点点期待。
他不相信他感受到的那些爱是假的,都是苏特尔伪装的。
他等待着,不管苏特尔说什么,只要他说,他就信。
“说话啊……哪怕是,编个理由骗我也好……”
但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像风中残烛般摇晃。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唇间涌出,溅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塞缪用手抵住唇,可更多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
苏特尔扶住摇摇欲坠的塞缪,手臂紧紧环住塞缪的腰,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某种濒临极限的虚弱。
“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自己,尾音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他从未这样推求过,而这一刻,他真的害怕了。
他近乎哀求地重复着,“好不好?”
先回医院,把身体养好了,塞缪要如何惩罚他都可以。
塞缪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偏过头,苍白的指尖缓缓抚上苏特尔颈间的抑制环。
这个看上去似乎有些温情意味的动作让苏特尔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金属刑具应声而落。可同时被取下的,还有那条从不离身的银链。
是那条塞缪最初送给他的项链。
塞缪的指尖死死攥着那条银链,那枚小小的、滑稽的吊坠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剜进塞缪的眼睛。
“不……”
苏特尔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预感。
不可以,不可以。
这个是不可以弄丢的。
不要……
他伸手想要阻止,可指尖还未触碰到塞缪的手腕,对方已经猛地推开了他。
银链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狠狠砸向地面。
链坠碎裂的声响清脆而残忍,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其中一片划过塞缪的眼下,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血珠缓缓渗出来,沿着苍白的皮肤滑落,像是流下的血泪。
“回去?”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回哪里去?“
他抬眼看向苏特尔,墨色的眸子里再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得像是极北之地的永夜。那目光太过陌生,陌生到苏特尔一瞬间竟觉得呼吸困难。
这才是塞缪真正的样子,或者说,他展示给外人的样子。
冷漠、锋利、毫无温度。
而苏特尔曾经所熟悉的温柔、纵容,甚至是无奈的笑,全都只是因为……塞缪爱他。
因为爱,所以才会无底线的纵容。
“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