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一大早就被Ming叫醒了。
他昨晚几乎一整晚都没睡好,这说来是很奇怪的,因为他们一整天都到处在曼哈顿逛来逛去,饶是艾登体力极好,最后回到酒店时也有些疲累。
从教堂出来以后,他们又在现代艺术博物馆消磨了三个小时,艾登自告奋勇充当Ming的解说,马不停蹄地从进馆讲到出馆,把他在油管和现代艺术解析书本上现学的知识统统都现卖了个遍,虽然嗓子都快冒烟了,但为此能收获Ming崇拜的眼神,艾登觉得再值得不过了。
离开了现代艺术博物馆,他们沿着第六大道一路往下走,漫无目的地逛着,偶尔进这个古董店看一看,又在某间旧书店里流连忘返,纽约什么样的店都有,每走几步都有新的惊喜,艾登和Ming还找到了一家专门销售45转黑胶唱片的店,老板全身上下都被数不清的纹身所覆盖,一见到他们走进来,就开始热情地销售自己的产品,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唱片的历史,甚至还直接邀请Ming和艾登去他专门为听音乐而改造过的地下室欣赏上个世纪50年代的经典老歌,当时,他们两个人都对这个邀约犹豫了一秒,哪知下一秒老板就叫屈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满身纹身,一定是个连环杀手,想把你们骗进地下室里杀了?”
可能跟这个小插曲有原因,艾登走出这家店的时候,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定了两张罕见的古董唱片——尽管他连唱片机都没有。早就看不出委屈神色的老板笑嘻嘻地在他身后祝他有个愉快的一天,并说唱片会在圣诞节过后给他寄出来。
“纽约人真是太会hustle了。”一边把钱包塞回口袋里,艾登一边感慨道。Ming应该听懂了他话里的双重意思——hustle既有努力争取的意思,也有招摇撞骗的意思,老实说刚才那个老板两样都占了——禁不住笑了起来。
从第六大道,他们又拐到了包厘街上,这儿的路是从纽约建城不久后留下的石子路——虽然经过上百年的修修补补过后还有多少是当年留下来的,就不好说了。曼哈顿下城建筑的色彩要明快得多,也没有那么多高楼林立,天际线更加开阔,他们就这么随口闲聊着,谁也没注意他们在往哪儿走——反正最后迷路了打个的士就能回酒店,直到他们猛地发现身边写着中文招牌的店面越来越多,Ming拿出手机一查,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且林广场附近——曼哈顿的唐人街就在这里,这里也是曼哈顿最早的华人聚集区。
没走两步,他们甚至还发现了一个惊喜——一家名为Comebuy的奶茶店,Ming见到这家店很兴奋,因为他以前还在中国的时候就光顾过这家奶茶店,没想到居然能在纽约遇到。他们买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珍珠奶茶——退出了橄榄球队以后,艾登终于能跟Ming一块享受这种高糖高热量的食物了。
“大华超市里也有奶茶店,好像叫Coco。”艾登说,看着Ming像捧着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握着他手里那杯奶茶,喝得很慢,“我们回去以后,要是你馋了,就可以去那儿买。”
“不一样的,”Ming含着习惯含含糊糊地说道,他脸上是那种他吃到甜食时会露出的不经意的幸福笑意,“这是家乡的味道,不一样的。”
艾登闻言也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这儿有Ming小时候光顾过的奶茶店,然而,不动声色地将Ming带到这儿来却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仅是因为曼哈顿好几间颇负盛名又历史悠久的中餐厅都集中在这儿,更因为这儿还保留着许多百年前华埠的生活百态,比如开在宰也街上的南华茶室,就是纽约历史最悠久的华人餐厅,从1920年开设至今。甚至还有游客在自己的博客里提到,如果仔细打量宰也街非常出名的那个“血腥角”的人行道边缘,还能瞧见当年安良堂和协胜堂两个堂口成员在那用斧子互砍留下的斑斑血迹,历经风吹雨打而不散。
艾登觉得Ming会觉得这一切很有趣。
他们最先去了且林广场,Ming不必看大理石上的铭文,老远就认出了广场上耸立的雕像是林则徐,顿时激动无比——“我没想到在这儿竟然会为他立像,”他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以前我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去参观林则徐纪念园……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艾登早就查过林则徐的资料,这部分的历史在美国课堂上是不会教的,他奶奶以前倒是跟他讲了不少,然而艾登早就全都还给老祖宗了,只得从头在网上一点一点查询与他有关的历史,了解那个时期的中国。不过,还没等他开口,Ming就先说话了,他眼里有那种平时只有在分享心理学知识时会有的狂热。
“我想你应该不太了解那个时期中国的历史,也不了解林则徐有多么伟大。”他说道,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某种深切悠远的骄傲,是艾登从网络上那些冰冷冷地阐述事实的文字中所感受不到的。纽约的夕阳下,一束红光穿过林则徐雕像的头顶,淡淡地洒落在他们身上。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无数打扮迥异的中国人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看也没看两个并肩站在一块,抬头打量雕像的年轻人。纽约的怪人太多,他们只是缓缓呼啸而过的寒风中两片不起眼的叶子。“你对清朝了解多少?”
“不太多。”艾登说,即便他确实知道很多,他也想听Ming向他叙说。
他们在广场上停留了一会,后来,不知道是谁先迈动了步子,他们便又继续往前走了。Ming的讲述很平静,他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一个艾登不曾体验也难以体验到的角度在诉说这件事——当艾登读着历史书上的记载时,他的感受与阅读英国人是如何赶走侵略的维京人,古罗马又是如何一次次在蛮族侵袭中分裂崩析的感受并无二致,而Ming却像一个家破人亡的游子在叙述自己可悲可泣的过去,他总是不自觉地用“我们”来代替那时候的中国人,仿佛即便是将近两百年后,仍然有瞧不见的某种羁绊紧紧牵连着两个时代的中国人。艾登很受震动。
故事快接近尾声的时候,Ming突然停住了脚步,艾登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有些愕然地回头看他。他们现在正走在勿街上,第一个从广东来到纽约的华人正是在这条街上定居的,正因为历史古老,这条街道很狭隘,两边还停满了车子,Ming突如其来的沉默被响亮的汽车喇叭声,行人的咒骂声,两边店铺的揽客声,还有隐隐从商厦里传来的音乐声填满了,艾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他正脸色古怪地抬头看着一间叫做海鲜东来的饭店。
“怎么了?”他不解地说道。
“我母亲当年就是在这儿打黑|工的,”Ming轻声说道,他们两个站在人行道上的行为已经惹来了不少白眼,艾登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这条街上还保留着古老的洪门致公总堂原址,至今这一堂口仍然在纽约唐人街十分活跃,他们此刻就站在那红底金色的匾额下方,躲避着川流不息,摩肩接踵的人群,“我见过一张旧照片,就是在这儿拍的——我只知道那应该是纽约某个华人聚集区的一家餐馆,但我没想到是在这儿。”
“你想上去看看吗?”艾登问道,“说不定有人还记得你的母亲。”
“她只在这儿工作了一年多。”Ming说道,“她2004年就遇见了我的继父,很快就跟他结婚了,怎么可能还有人记得十二年前短暂地在这打过一段时间黑工的女人?唐人街里像她那样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她连真名都没有留下。”
“那就算没人记得她,我们也可以来这儿吃顿饭,不是吗?”艾登说。他看得出来Ming眼里的渴望,林则徐的故事这一刻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真正与他有血脉连接着的过去,“我们走了一下午,我的肚子早就饿坏了。”
他原本是打算带Ming去摆也街上的一间上海餐馆吃饭的,但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
“谁知道这家餐厅的东西好不好吃,”Ming仍然推脱着,他不说话的时候,嘴巴会孩子气地抿起来,就像哭着闹着要吃糖的小朋友吵了太久,等父母真正妥协的时候,又开始生闷气了。他既想知道他的母亲的过去,又似乎像在和母亲玩一个谁先在乎谁就输了的游戏,打定主意绝对不会主动去打听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同时又为自己忍不住想要这么做而恼怒,“我们还是去找一个口碑更好的餐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