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他这次回家是打过招呼的原因,云决明走上台阶时,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
一推开,就瞧见母亲的身影在厨房里晃悠,一根抽了一半的烟搁在灶台边的锅铲架托上,和锅里正在煮的菜一起散发出袅袅轻烟。“谁?”她有些尖利的声音陡然响起,云决明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家里的租客都各自出门去庆祝元旦了,这时候上门的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不过,母亲似乎一直都有些神经质,云决明还记得她从前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把全家的门窗都检查一遍,确保每一扇都锁好了。“是我,”他高声回应了一句,“不是说让我带菜回来做吗?你怎么先开始做饭了?”
今天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云决明打算回家住一个晚上,和母亲一块跨年。
母亲在电话里听说这个消息时一如既往地没有多大反应,“你要回来?”她确认了一下,“那我去把你的房间整理一下,再去买点菜。”
“我带菜回来吧,房间我也自己整理。”
“随你。”
话是这么说,然而母亲似乎早就把这段对话忘到了脑后,云决明吃力地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来到厨房的时候,母亲正在水池里清洗青菜,灶台上的小锅里咕咚咕咚地缓慢冒着泡泡,排骨在粘稠的深红色酱汁中起起伏伏,台面上还另外有一碗已经搅拌好的蛋液,一些切好的番茄——这个阵仗完全没办法与艾登或艾登奶奶的手艺媲美,但确实对母亲来说算得上是极为丰盛的一餐了。云决明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买回来的肉,菜,蛋,还有调味品分门别类地往冰箱和橱柜里放。
艾登听说自己确定不跟他一块跨年倒是显得非常失望,“爷爷奶奶带着艾莉去滑雪了,妈妈要忙工作,”他当时垂头丧气的,就差跟洛克希一块趴在地上呜咽着摇尾巴了,“我还以为你是元旦当天才回去呢。这么一来,我就只能去参加黎疏眠举办的元旦派对了——想也知道,那上面肯定挤满了女孩。”
云决明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艾登怎么可能会不想去一个“挤满了女孩”的派对呢?
“你会玩得很开心的。”他当时淡淡地应了一句。
“肯定不会,”艾登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回答,“因为我只想跟你一起过。”
云决明差点就招架不住他的目光,险些改变自己的计划。
这又是最近另一件让他有些困扰,却又拿捏不准自己到底是多心了还是确有其事的事——艾登似乎越来越把握不住朋友之间的相处边界了,时不时就喜欢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脸,刮刮他的鼻子,搂搂抱抱拉拉手更是像家常便饭一样,说干就干。今天早上,他跟自己一块去超市的时候,非常自然地在停车场就抓起了他的手——虽说不是十指相扣那种亲密的方式,但也足够把云决明吓出一身冷汗,东张西望了好几秒,生怕有人会瞧见这一幕。他试过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就像他们走在纽约街头时一样,那只让艾登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他打电话询问了黎疏眠这件事,指望着她能给自己一点有用的建议。
“这个嘛……”黎疏眠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古怪,似乎在忍耐着不让自己大笑出来,“我觉得这听上去确实像是艾登会做出的事情——他本来就是一个特别喜欢亲近别人的男孩。”
“亲近他过去的二十七任女朋友,那倒不奇怪,”云决明迟疑着开口了,要不是万不得已,他才不会主动跟黎疏眠说这种事,但他觉得就这么继续相处下去,迟早有一天他的防线会全面崩溃——当然,以艾登跟他的体力差距来看,他怀疑自己还没来得及扑倒艾登就会被他打翻在地上。但不管怎么说,结论是不变的,他需要跟艾登划清界线。然而,他同时又不非常想跟艾登划清界线,谁不愿意和自己喜欢的人亲近呢?“亲近他的男性好友,这就有点奇怪了。”
“你得考虑到艾登之前没有真正交心的好朋友,”黎疏眠声音闷闷的,他似乎还在背景里听见了艾莉咯咯发笑的声音,“所以他有时候可能会无意识做出这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不用理他?就这么放任他对我——”云决明本来想说“毛手毛脚”,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只好含糊地嘟囔了一个他自己都听不懂大的词,“万一哪天我把持不住了呢?你不是一直都告诉我我不该——”
“我知道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黎疏眠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情况总会变的——你要是把持不住了,就听从你的心,大胆去做——你可能会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你是说,猛地被揍了一拳的那种意想不到?”
“这个嘛……”黎疏眠拉长了声音,艾莉几乎是在放声大笑的声音清晰地从背景里传来,云决明猜想她应该在油管上看什么搞笑视频,“你不做怎么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黎疏眠在这件事上一点忙都没帮上,云决明挂电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比打电话去时更困惑了。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我自己一个人吃,哪里要吃这么多,等下吃不完,要浪费了。”
母亲的声音打断了云决明的思绪,他手里拿着最后一袋肋排,正企图在冷冻柜里找到一个能塞得进去的空隙。
“我都放冷冻了,蔬菜我都买了不容易坏的。”他说,“我知道平时只有你一个人吃,但也别老煮粥,本来你——”他想说本来你也不需要工作,在家没多少事做,可以试着给自己做点好吃的,又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妥,临时改了,“——就瘦,得吃多一点。”
“我哪有什么心思做饭,做了也没人陪我吃,自己吃还做那么精细,跟寡妇穿绫罗绸缎有什么区别?”
云决明无奈地站起来,“妈,这怎么能比——”
“你都搬走了,还管我那么多?”
母亲抬眼瞧了瞧他,又转过头去。那半截烟不知道什么转移到了她的手上,时不时便被狠狠抽上一口,云决明注意到她的脸色比上次似乎又难看了不少,脸色灰暗蜡黄,“你去体检了吗?”他忍不住问道,也顾不得这么问会不会让母亲多想,“你没去的话,我帮你预约——”
“急什么,”母亲皱起了眉头,“我体检过了,去家庭医生那里体检的。”
“结果呢?”
“我早就扔了,没说有什么问题,留着干嘛?”
“留着给我看看啊。”
“给你看看?”母亲嗤笑了一声,“鬼知道你什么时候想回家来看看,我什么都得留下来给你吗?”
“我之后会经常回来的——”
“别费心了,”母亲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我知道你学习忙。”
“我以后每个星期都回来——”
“行了,让我看看排骨,我觉得快做好了,差不多可以下锅炒别的菜了。”
“妈——”
“你去餐桌那里坐着等,一会我叫你装饭——”
她突然愣住了。
云决明后知后觉地放下抓挠耳后发根的手,才从母亲追随的目光中瞧出让她猛地噎住了的是自己的手表——那块艾登为他在古董店买下的上海牌手表,他的圣诞礼物。
“怎么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你从哪里得到那块手表的?”母亲脸色一瞬间古怪起来,声音甚至都颤抖了,“丽华跟你联系了是不是?那块手表是她的,她是不是专程寄到美国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