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丽华,是小姨的名字。
云决明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见母亲提起她了,顿觉有些恍惚。上次他听见这个名字从某个人的嘴巴里蹦出来的时候,他和艾登正坐在唐人街的一间24小时营业的茶餐厅里,对面的女侍应生卸下了在餐厅里那一副雷厉风行,干练利落的模样,顿时就显得既苍老,又疲惫,层层的褶皱在颧骨上挂不住,犹如被拉扯下来的窗帘般堆积在法令纹上,染着黄渍的牙齿紧紧咬着“中华牌”香烟,像是窗帘不经意掀起一角后露出的泛黄墙皮。
“云美华,我记得她,”在毫不羞臊地收下她当场向艾登讨要的3000美金“消息费”以后,她不疾不徐地开口了,“她有个妹妹,叫云丽华,是不是?她经常提到她妹妹,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美丽,这样的名字很难忘记的。”
云决明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她经常提起我小——我是说,她妹妹?”
“嗯,她当时跟我住在唐人街上的一间非常的小的房间里,上下床,爬下来以后就得像螃蟹一样侧着身子出去,衣服只能塞在床底下的箱子里——不止是衣服,什么东西都必须塞在床底下的箱子里,洗发水,沐浴露,脸盆,毛巾,你说的上来的东西都塞在床底。我们那时候也没有娱乐活动,我们连洗衣房的费用都付不起,哪里可以负担得起去电影院?或者是看电视?夏天我们可以把窗户大开偷听别人家电视机放映的声音,冬天我们只能裹紧毯子说说话,打发一下时间。”这时服务员端上了奶茶,云决明注意到她对于自己从事同一个行业的人也没有什么耐心和礼貌,连句谢谢都没说。
“她都说了些什么?”
“一开始当然没说什么,我不认识她,她不认识我,我和她只是两个刚好住到同一个房间的室友,”女侍应生没有问云决明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似乎对她来说,这些无用的记忆只要能换回一些钱财就足够了,“她当时还没在海鲜东来找到工作,那还是我介绍她去做的,海鲜东来给钱给的大方,而且让我们保留自己赚的小费,像她这样刚刚下船偷渡过来,在唐人街没有一点关系人脉的,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好工作。”
“她当时做什么工作?”
女侍应生盯着云决明看了一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不重要。”
“不重要?”
“不重要,”女侍应生毫不忌讳地从牙签盒里倒出一根牙签,慢悠悠地用它剔着牙,“我后来求经理给了她一份工作,让她在后厨干洗碗的活——钱是不多,但至少是份正经工作,而且不怕被移民局抓住。”
云决明想起了海鲜东来餐厅油腻腻黏糊糊的后厨,昏暗不见光的房间哪怕是在纽约的冬天也热得让人浑身是汗,还有他偶然一瞥间瞧见的蹲在后头刷锅的那几个女工,心中不由得一涩痛。
“你为什么决定帮她找这份工作?”
女侍应生抬眼乜了他一下,哼了一声。
“她偶尔提了一次——有天晚上她躲在被子里抽抽噎噎地哭,我第二天六点就要去上班,烦得要死,直接踹了床一脚,‘哭你老母’,我骂她,‘别人不用睡觉的咩?’然后她递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上就是你,在公园里玩。”
云决明无法想象他母亲哭泣的模样。
“我问她这是谁,她说这是她的儿子,留在国内,由自己的妹妹照顾,”女侍应生这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云决明认出那是之前她用来叫住艾登时手里拿的那半包,缓缓地吞吐着,“她絮絮叨叨还说了很多,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说她想攒一笔钱,寄给她的妹妹,因为她听妹妹说你的学习成绩很好,很聪明什么的,她想要你转学去私立学校念书。我自己又没有孩子,我也不理解她的心情,就是看她哭得伤心,摸着那张照片好像摸着一条钻石项链的模样可怜,我才去求经理的。不然,在唐人街,谁去管别人的死活?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她从来没寄钱过来过。”云决明木然地说道,低头揉着眼睛,他觉得那女侍应生粗俗的话语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揍了一拳,胃酸沿着喉管涌上大脑,烧灼着眼球,泪水控制不住地在眼眶后打转。我怎么会为这种事伤心呢?他心想,那个女侍应生完全可能在胡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说的话是真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很清楚对方根本没有说谎的动机。
“她当然不可能寄钱,”女侍应生不以为然,“她的护照都在蛇头手上扣着呢,不给上一大笔钱根本赎不回来,她在海鲜东来工作了一年,几乎是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还是连个零头都没凑到,要不是她后来嫁给了一个老白,蛇头不想惹事,就把护照还回去了,她这辈子都别想把身份赎回来——蛇头的利息比高利贷还要高。而且我听说,她刚下船的时候被货柜里那些死人传染了疾病,治病的钱是蛇头垫付的,那个也需要还,又是一大笔。据说也是她后来嫁的那个老白男给她出的。”
“你见过他吗?”
“谁?噢,你说她嫁的那个老白啊,见过,当时他约莫四十多岁吧,略微秃顶,个子中等,长得就是美国白人那长相,没什么好说的。我觉得他来唐人街就是为了找一个华人妻子——你知道吧,就是那类喜欢找亚洲女人的白男,我劝美华别跟他走,她长得又不差,以后有机会找个老实巴交的,有身份的中国人结婚,语言又通,文化又通,不也挺好?但是美华说那个老白愿意接纳她的儿子,还愿意出钱让她把自己的儿子接来美国,那我就没吭声了。”
“她找他结婚是因为……”云决明说不出下面那个“我”字。
“那不然呢?哪个二十多岁的,有点姿色的中国女仔要巴巴地嫁给白人?你当我们不知道那群老白男心里想的是什么?”女侍应生冷笑着,扳着手指,一条一条数,“他们就是看中什么,看中我们勤劳肯干,在家干家务不会像那些娇生惯养的白女一样叽叽歪歪。我们结婚又不要戒指,也不要一个贵得要死的婚礼,结婚后也不需要浪漫,肯给我们身份我们就感激涕零了,而且为了身份我们也没法轻易离婚。再一个,是什么,亚洲女仔身材娇小,符合他们的审美,他们喜欢这样的,生了孩子也不会变得很松垮,你懂吗?他们就想要这种,一个免费的给生孩子还做家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亚洲妻子。不是想拿身份想疯了,谁也不会干的。”
云决明嘴唇颤抖着,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低下头,感到艾登在桌子下无言地紧紧握了一下自己的手,他的掌心很干燥,很温暖,让人觉得安心。
“所以现在是怎样?她去世了吗?我倒不会觉得很奇怪,她当时就老抱怨身体不舒服,叫她去法拉盛检查又不去。”
“她……还活着……”云决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那你干嘛不去问她这些事,我还以为她死了呢!”
“她……不肯跟我说。”
“啊!原来如此。那也难怪啦,没几个人愿意说的,如果不是看在你是她儿子,我又以为她死了的份上,我也不会跟你说。那段日子没什么可说的,每个人都过的很苦。所以哪怕我不喜欢那个老白男,看到她能找个白人嫁了拿身份我还是为她高兴的,至少不用继续苦在这里。”
“嗯。”云决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因为胸口难以忍受的抽痛昏迷过去,他整个大脑就犹如一块吸饱了柠檬汁的海绵,又酸又涩,轻轻一碰就能滴出水来。
“所以她心心念念,整天念叨的那个儿子就是你,”女侍应生上下打量了云决明一番,“确实跟她说的一样,长得斯文,看着很乖——你好好照顾你妈啊,她吃了很多苦,真的很不容易。”
云决明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艾登一块钻进出租车回到酒店的。那个夜晚仿佛是在眩晕中结束的,他记得自己仰头倒在出租车带着劣质香水与玉米片味道的后座,透过后视玻璃注视着苍紫色的天空踩着一盏盏路灯飞快地向后奔去,偶尔会有一道异常炫目的灯光打在他眼上,刺激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感受潮水是如何一瞬间涌上眼皮,又再度褪去,那也许来自某个广告牌,也许来自艾登担忧又温柔的注视,也许来自某个路人令人不安的目光,也许来自他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告诉同学和朋友们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很爱他,却不得不把他托付给小姨。“我就像哈利·波特,”他经常拿那个戴着眼镜的小男孩来类比自己,“只不过我没有遭受虐待。”
如果哈利·波特是自己,如果他也经历了自己经历的一切,他还会对他的母亲怀抱着那样憧憬又美好的感情吗?他还会原谅他的母亲吗?
“小姨没有找我,她也有一块类似的手表吗?我都早忘了。”他平静地回答母亲,学着艾登的做法,轻柔地搂着她,把她从厨房带到餐桌那儿去,母亲不适地挣扎了几下,但是云决明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她便没有继续反抗了,“这块手表是我在纽约一家古董店找到的,我的室友看我喜欢,就买下来当送我的生日礼物。”他让她在餐桌旁坐下,才把手表取下给她看,“你看,它很新,表面和底部都被重新打磨过。”
母亲半信半疑地接过手表打量着,“你去纽约了?”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嗯,我和我的室友,趁着假期去纽约逛了一圈。”云决明说,“我们还去了曼哈顿唐人街。”
母亲浑身一震,“唐人街挺大的,你们去了哪里玩?”
“去了且林广场,看了林则徐雕像,还去了宰也街,勿街……”云决明细数了几个地名,“最后还去一家叫海鲜东来的饭店吃了一餐饭,那里的食物不错。”
“噢,是吗?”母亲低头抚摸着那块手表,垂下的稀疏头发遮住了她的神色。云决明会翻出她曾经在海鲜东来餐厅前拍的照片纯属巧合,他当时想找一些钱,搭飞机逃回中国,后来因为发现他的美国公民身份还在申请,办不下护照而作罢。她从来没主动给他看过,“我没去过那里。”
“没关系,”云决明说,他站起来,手落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轻柔地拍了拍,“我觉得你不会喜欢吃那里的东西的,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吃——更好吃的地方。我去看看排骨,你坐在这儿等着。”
他不知道哈利·波特会怎么做,他不知道换做任何一个人是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但云决明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他会试着原谅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