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琰与卫玄相对而坐,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
顾明苒正往案上的天青甜白釉四方瓶里插新摘下的栀子花枝,一把小银剪不时地剪落多余的叶子,花枝中正,雪白馥郁,碧色的衣袖一边是刚换下的开败了的茉莉,一边是多余的栀子。
苏怀琛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对着郑琰草草行了个礼,便冲到顾明苒身边,苦苦哀求道:“今日各个铺子都要把账本送到府里的账房,我今日事多,实在是分身乏术,顾姑娘您就屈尊来帮我盯一盯账房,可好?”
顾明苒兀自摆弄着花枝,头也未抬,道:“我可不上你的当!你能有什么要紧事?上回也是这么同我说的,我在账房被那些算盘珠子震得头昏脑涨,你却在外面逍遥快活。这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坐在一旁观棋的裴桓这两日与这对师兄妹混熟了,苏怀琛虽是个精明的商人,可对这唯一的小师妹却颇为疼爱,每回两人拌嘴,大多是苏怀琛低声下气地求和。他笑嘻嘻地打趣道:“自古经商最重信誉,苏兄在府外的名声甚佳,可在府内……”他欲言又止,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不过是打量我好欺负罢了,”横斜处多长了一片叶子,顾明苒拿起小银剪小心地剪下,撇了撇嘴,道,“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郑琰早年威仪颇重,如今年岁渐长,对待小辈宽和许多。他很是喜欢苏怀琛身上蓬勃的朝气,对卫玄笑道:“他二人一向如此,闹腾惯了,世子见笑。”话出了口,才想到若论年岁,苏怀琛比卫玄还要年长一岁,却远不及卫玄稳重。
骨节分明的手拈着黑子,卫玄微笑道:“无妨。”
苏怀琛两眼一瞪,指着裴桓道:“你这是隔岸观火!”抓起枯败的茉莉花枝向裴桓掷去,“你上次托我找的松烟墨就在书房里,快去瞅瞅,少在这儿说风凉话!”
裴桓笑着躲开了,起身往外间去,叹道:“如今这年头,说句实话都不成了。”
赶走了裴桓,苏怀琛转而去哄顾明苒:“上次,上次,那是个意外,这回是真有事。城北有批布出了些问题,我得赶紧去瞧一瞧”,苏怀琛指天为誓,道,“等合浦的珍珠到了之后,我一定给你挑最好的留下。”
顾明苒不为所动,道:“我近来不喜欢珍珠。”拣起一枝栀子花,凑到鼻下轻嗅,花香清甜。
“那大小姐您喜欢什么,我就给您送什么,可好?”
“好吧。”看在他此次甚有诚意的份上,顾明苒勉为其难地应下了,“老规矩,先记着。”
得了顾明苒的允诺,苏怀琛喜上眉梢。
婢女进来禀道,金陵承恩伯来访。
一听是金陵来客,苏怀琛便头疼至极:“金陵这群人真是一点眼色都没有。老爷子不理朝中之事已久,之前什么襄王特使、梁王特使的都已经送走好几拨了,这回又来了。”
顾明苒道:“太子病故,储君未定,朝中人心浮动。先生德高望重,几位皇子都想博个求贤若渴的名声。”
皇后无子,周帝立贵妃邵氏之子为太子。太子贤明仁孝,德才兼备,是以群臣归心。自去岁太子病故,德妃江氏所出的襄王与贵嫔白氏所出的梁王皆有意于储君之位,朝中众臣俨然分为两派,其余皇子或依附襄王、梁王,或亦有相争储君之意,暗潮汹涌。储君之位将定未定,郑琰德高望重,诸位皇子都想将郑琰揽入麾下。
卫玄执着黑子的手一顿,旋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婢女回道:“听门房说,承恩伯此行非为朝中之事,而是来商议亲事的。”
郑琰和顾明苒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苏怀琛。
苏怀琛虽不及卫玄眉眼清俊,气度高华,却也生了一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皮相,加之生性潇洒不羁,倒比清冷自持的卫玄更得女子青睐。
顾明苒摇着团扇,一双杏仁眼里秋波流转,笑道:“师兄,你怎么连承恩伯家的姑娘都招惹上了?”
苏怀琛大呼冤枉:“我这些日子哪儿都没去,不是在铺子里就是在府里,哪有空招惹小姑娘?”
卫玄道:“承恩伯是襄王的人,恐怕他口中的亲事,是想借姻亲之事笼络郑先生。”
苏怀琛急急起身,道:“那我这就去把他们打发了。”
卫玄拦下苏怀琛,道:“不急,既是借着商量儿女亲事的由头,于礼而言,还是得由郑先生出面,请人进府,当面说清为好。”
郑琰颔首道:“世子所言甚是,既无意于姻亲,便该早些回绝,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待婢女引着承恩伯等人踏入堂中后,顾明苒与卫玄一起绕到东窗下,从缝隙间悄悄窥伺堂中的动静。
与郑琰寒暄的承恩伯虎背熊腰,颔下微须,满脸横肉,一看便是不好对付的主。待看到他身后相貌俊美的年轻公子,顾明苒眉心微蹙,这个人她见过。
那日在滟水阁里,他就在梅清若身边,是要为梅清若赎身的那个人。
奇怪,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宋某此来,是为犬子提亲的。”承恩伯环顾四周,似是寻人无果,问道,“顾姑娘可在?”
顾明苒大惊,承恩伯要议亲的人竟是她!
郑琰处变不惊道:“这是苏府,哪来什么姓顾的姑娘?伯爷怕是寻错了地方。”
“宋某已见过南宫夫人了,南宫夫人说,顾姑娘不在家中,此事得问过姑娘自己才好。阿淼在观古堂外等了几日都不见顾姑娘回来,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顾姑娘竟是郑先生的爱徒。特来拜访,请郑先生勿要见怪。”承恩伯指着身边的年轻人,道,“这便是宋某的第四子阿翊,顾姑娘以后的夫君。”
话中透着的志在必得令郑琰与苏怀琛极为不悦,难怪南宫夫人昨日特意遣人来不让苒苒回家。
郑琰推辞道:“小徒年纪尚小,未娴礼仪规矩,还需留在家中多教导几年。”
苏怀琛更是直截了当:“我师妹生于乡野,高攀不上承恩伯府,承恩伯请回罢。”他虽不愿与这些达官贵人交恶,可这事关苒苒的终身大事,且不说苒苒与承恩伯府家世差距极大,单看承恩伯咄咄逼人的架势,这承恩伯府便不是个好去处,自是不肯退让。
“顾姑娘推三阻四的架子倒是不小。”承恩伯已在观古堂吃了一回闭门羹,如今又遭拒绝,心中怒火愈盛,“承恩伯府虽算不得皇亲国戚,但也是世代簪缨。一个商贾之女能嫁入承恩伯府做正室夫人,还辱没了她不成?”
这桩婚事承恩伯本是不同意的,可宋翊告诉他,顾明苒是郑琰唯一的女徒,又颇得郑琰欢心。若是让宋翊娶了顾明苒,以后借着这层姻亲,让顾明苒去游说郑琰,时日一长,不愁郑琰不为襄王做事。
若能为襄王延揽郑琰,算是大功一件,待日后襄王登基,少不得要为他加官进爵。
用一个庶子夫人换一场泼天的荣华富贵,怎么算都不折本。
于是承恩伯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儿子,为求行事顺利,他亲至会稽。承恩伯的算盘打得极好,可到了观古堂便遇上了麻烦。顾明苒的阿娘冥顽不灵,推三阻四,上门多次求见无果,只得转至郑琰府上。
苏怀琛反唇相讥道:“伯爷既嫌弃她是商贾之女,又何必替令郎求娶?”他今日本就因事多缠身而烦躁,听承恩伯出言相辱,心中火起。
宋翊忙打圆场道:“婚姻之事,是结两姓之好。在下也是真心想要求娶顾姑娘的,还请郑先生成全。”
窗外,此时的顾明苒心中乱成一团,如果阿娘能立时妥善处理好此事,就不会不让她回家。可他们如何知晓她在苏府?又如何知晓她与郑琰的关系?阿娘做事谨慎,派紫菀来定然会处处小心,不留踪迹。除了观古堂的人,就只有梅清若知道她的这些事。
是梅清若!可是这样做对梅清若又有什么好处?
她想起那日在郡守府梅清若闪烁逃避的目光。前一日的夜间,梅清若来寻她,说是晏芷柔练舞扭伤了脚,次日便是郡守府的宴会,《归风送远曲》的领舞不是寻常的舞姬能胜任的。事发仓促,只得求助于她。
《归风送远曲》本是汉成帝皇后赵宜主所作。据《赵后别传》所载,“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而行,若人手持花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宜主幼聪悟,家有彭祖分脉之书,善行气术,长而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人谓之‘飞燕’。”宜主身轻如燕,能作掌上舞,舞姿轻盈优雅,有回风舞雪之妙。宜主为求纤瘦,曾服食息肌丸,故此舞对舞姬身形要求极为苛刻。晏芷柔天生体形较一般人纤瘦,又刻意控制饮食,苦练多年,才有所成。
她跟着苏怀琛的武学师傅学过两年轻功,又会跳《归风送远曲》,确是替代晏芷柔的最佳人选。
她常年跟着郑琰,门下师兄众多,女子却只她一个。她在观古堂时,常与梅清若在一处,梅清若算是她鲜少的闺中好友。她不愿拂了梅清若的面子,便答应了。
倘若郡守府一事真如她猜测的那样,是梅清若刻意安排的,实在令人寒心。
卫玄低头去看顾明苒的神情,见她眉心紧蹙,没有半分少女见到意中人的欣喜和娇羞,显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低声安抚道:“别害怕。”
顾明苒仰头去看卫玄,心中亦庆幸,幸好那日在郡守府的人是卫玄。她鼓起勇气,小声试探着问道:“世子会帮我的,是不是?”
“是。”
只是一个字,却让顾明苒忐忑不安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苏怀琛不耐烦道:“我都说了我们家姑娘不愿嫁!”
郑琰怫然道:“宋公子也知这婚事须得两家欢喜才好,强求不得。若是南宫夫人有意促成此事,伯爷和公子又何须来此处寻人?”
“宋某自金陵亲至会稽求亲,已足见承恩伯府的诚意。”承恩伯肃着张脸,怒道,“这门亲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苏怀琛冷笑道:“呵,听伯爷的意思是要强娶了?”
承恩伯横眉怒视,道:“倘若你们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强娶也未尝不可。”
“你……”
“还从未有人敢从我手中抢人。”
清冷低沉的语声响起,苏怀琛紧锁的眉头立时舒展了,大周上下,大概没有人愿意得罪这位宣王世子罢。却见郑琰的面色比方才更沉了几分,他颇觉奇怪,只是在这节骨眼上,不便相问。
承恩伯认出卫玄,心中大惊,膝盖一软,只听“咚”地一声,径直跪下了,见宋翊还愣在原地,忙扯着宋翊一道下跪行礼。
卫玄冷冷道:“跑到这里来耀武扬威,承恩伯是嫌伯府遗存得太久,还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承恩伯急急开口告罪:“世子恕罪……”
或许在寻常百姓眼中,承恩伯府是高高在上的勋贵之家,可在金陵的世家大族中,承恩伯府不过是个空架子,虚有其表,只留着一个空名罢了。若非他依附着襄王,恐怕连这表面的荣光也维系不住了。
那一回,他奉命跟着襄王与卫玄一同审讯抓到的刺客。卫玄一身玄衣,自血泊中缓缓踏出,凤眸微红,带着嗜血的暴戾,皂靴踏出一步便是一个鲜红的脚印。此后每每想起卫玄用剑挑起那张带血人皮的场景,心里就发怵。彼时,卫玄不过十八岁。
卫玄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惜字如金:“滚。”
看着承恩伯父子灰头土脸地离开,苏怀琛心中犹有不平,啐道:“呸!欺软怕硬的东西!”
宋翊被父亲拖拽着出门后,一偏头恰好撞见了站在窗边的顾明苒:一袭丁香色长裙,几可曳地,纤腰束素,不盈一握。梳了灵蛇髻,散落的青丝垂于腰际。眉如远山,面似芙蓉。宋翊一时怔住了。
顾明苒亦看到了宋翊,匆匆转身离去。
宋翊欲追,却被承恩伯死死拉住。
承恩伯见儿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大为恼火,恐又惊动堂中的宣王世子,压低声,怒道:“孽障!那是宣王世子的人,你有几条命敢动他的人?”
宋翊红着眼,眼睁睁地看着那片丁香色迅速没入紫薇花影,随即消失不见。
古朴的窗棂上描金绘着盛开的牡丹,水蓝色的缀珠帘幔低垂。月色朦胧,烛火摇曳,妆台上的海兽葡萄铜镜亦染上了淡淡的光辉。铜镜中映出一张倾世容颜:三尺青丝梳成堕马髻,一支赤金海棠如意簪和一对点珠青玉钗斜插在髻上,几朵精巧的珠花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鬓间,耳上一对翡翠坠子,碧绿通透。镜中人眉眼精致,秋水为神的双眸幽黑深邃,目光流转间仿佛能扣人心弦,眉心以金箔剪成的花钿,更衬得肌肤胜雪。
远处传来飘渺悠扬的丝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