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阴雨绵绵,段知远带着苏怀琛总往乡间跑,连卫玄也整日不见人影,顾明苒问了问裴桓,原来是武威侯的部将纪皋逃窜到了乌程,如此,卫玄不得空了。
顾明苒一个人窝在县衙里甚是无趣,难得这日不曾下雨,她自是不会错过这个出门的好时机,余伯安排了两个丫鬟陪她一道上街。
诸记的粽子,周家的馄饨,稻香坊的叫花鸡,卢氏的桃酥和山楂饼……
樱桃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虾饼,揉着圆滚滚的肚子:“姑娘,要不我们今日就到这儿罢。明日……明日我把荔枝也带出来,把这条街都吃个遍。”
石榴打了个饱嗝,收到樱桃的眼神,忙哭丧着脸应和道:“是啊是啊,今日我们俩实在是吃不下了。”
“竟也有你们吃撑的时候?”这两个丫鬟一出府便撺掇着顾明苒吃这吃那,每到一家食肆,顾明苒不过吃了两三口,剩下的她俩全包圆了,还美其名曰是让顾明苒能留着肚子多吃几样。
“还不是姑娘当日取的名字好?樱桃、石榴、荔枝,全是吃的,段大人说人如其名,一个比一个会吃也不奇怪呀。”
樱桃瞪了石榴一眼,这个傻丫头会不会说话,怎么还怪上姑娘了呢!她忙补救道:“两年前姑娘的一句话就让段大人把我们买下来了,姑娘是我们的福星,没有姑娘哪有我们今日?我们可都记着呢。”
顾明苒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既然吃饱了,那我们再去别处逛逛,就当是消消食了。”
“等等。”石榴捧起茶盏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用帕子擦擦嘴,道:“这是紫笋,上贡的茶可不能糟蹋了。”
樱桃看了看自己盏中还剩下一半的茶,又摸了摸肚子。
顾明苒忙将她的茶盏移到一边:“可不能再吃了,若是吃伤了脾胃,请医问药,药难吃不说,还得花不少银子呢,这银子若用来买糕点多好,你说是不是?”
樱桃这才依依不舍地放过了那半盏茶。
出了酒楼,顾明苒带着两个丫鬟去旁边的几家铺子里买了些糕饼点心、果脯蜜饯,又订了几身衣裳。正打算寻个地方歇歇脚,石榴凑到顾明苒身边小声道:“姑娘,后面有个人似乎一直跟着我们。”
顾明苒心里“咯噔”一声,有些后悔没向裴桓借个护卫上街:“你可瞧见这人长什么模样?”
“他戴着斗笠,看着很凶,脸上好像有一道很长的疤……”樱桃想回头再看得仔细些,却被顾明苒阻止了。
“他的疤是在左脸吗?”
石榴怯怯地点了点头:“姑娘认得他?”
顾明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是纪皋!她见过纪皋的画像,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很是骇人。前日有人说看到纪皋去了小梅山,卫玄带人赶去时,半山腰上确有行伍之人扎营的痕迹。在附近村子里问了一圈,果然碰上了纪皋一行。如今卫玄的人都在小梅山一带,谁能想到他竟敢白日里在乌程城中游荡。他一路跟着她们,显然来者不善。
樱桃慌了:“我们快些回县衙去。”
“不行,不能把他带到县衙去!他的功夫很好,如今又是亡命之徒,县衙里的捕快不是他的对手。他应该是冲我来的,你们一会儿不要慌张,就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先回县衙找裴大人,让他想办法。等你们走了,我试试能不能甩掉他。”
“姑娘……”
“按我的话去做,不然我们都活不了。”
走到岔路口,顾明苒往东走入更繁华的祥福街,而樱桃和石榴则向南去。她慢慢地走着,不时在摊位前停下脚步,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一直跟着她。
从街头走到街尾,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她沿着长街弯弯绕绕,越走越偏僻,每走一步她心中的恐惧便多一分,可那人离她越来越近。
她知道,她等不到裴桓了。
纪皋见前面的少女突然转过身来向他招手,颇觉意外,摘下斗笠,缓步走上前去。
“你是纪皋?”眼前的人豹头环眼,一道自眉骨蜿蜒而下的伤疤让他的脸显得格外狰狞。
纪皋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道:“顾姑娘好胆色,难怪能入得了宣世子的眼。”
长长的指甲刺入掌心,她硬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世子也在找纪将军,若想见他,可以去县衙找裴桓大人。”
“我是来找你的。听说在会稽,卫玄可是当着承恩伯父子的面,说你是他的人。”
“是承恩伯与你说的?”此事知晓的人不多,承恩伯怀恨在心想借纪皋之手泄愤也未可知,可若真是承恩伯,与武威侯余党扯上关系,当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纪皋“哼”了一声,不屑道:“那老东西怕卫玄怕得很,哪有这个胆子?我当时只信了一半。可是在乌程,我亲眼看见卫玄与你举止亲密。”
“顾姑娘,你这情郎待我很是不薄”,纪皋抖了抖左边空荡荡的袖子,道,“我就是死了也是死无全尸啊哈哈哈哈……”
他从背上的刀鞘内抽出长刀,一步步向顾明苒逼近:“本来想借你谋条生路,可宣世子行事如此狠绝,我是逃不掉了,有他的宠姬给我陪葬,也算是值了。”
顾明苒向后退去,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世子已知道纪将军身在乌程,我若真是世子在意之人,就不会孤身在此;我若不是世子在意之人,你就是杀了我也无用。”
她病急乱投医,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再想想,承恩伯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个消息为何会平白无故传到你这里?”诸般谋略,攻心为上。
见纪皋面上现出犹疑的神色,她那一通胡言乱语居然奏效了,于是乘胜追击:“那个人能知道如此隐秘之事,对世子一定甚是了解。他看似给了你生机,其实是想让你死得更快些。”
纪皋矢口否认道:“不可能!当年她曾救我性命,如今又怎会害我?”
刀光如匹练般直冲顾明苒而来,顾明苒纤腰一拧,翻身错步,足尖轻点,一跃而上,稳稳地落在巷子小楼的二楼。
娇柔的少女却有这样好的轻功,纪皋愕然:“你是习武之人?”
顾明苒从袖中抖出一柄软剑,轻笑道:“我说过,世子在意之人绝不会街头落单。纪将军怎么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话呢?”
“世子追查武威侯余党许久都无结果,纪将军看到的只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戏罢了,那个人只是想借纪将军向世子示好。”
长刀落地:“卫玄是宣王的儿子,朱雀与宣王……宣王……”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顾明苒的脸,似是发现了极可怕的事,指着顾明苒,“你……你……”
朱雀……是了!那个图案画的是朱雀。顾明苒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或是听人提起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纪皋忽地跪在地上,仰天长笑:“好一个请君入瓮,这是要拿我做投名状啊!”他拾起长刀,自刎而死。
尸身伏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扬起一层薄薄的黄尘。
劫后余生,顾明苒腿一软,跪倒在地。武学师傅只教了她轻功,软剑她只学了几日,平日里带在身边不过是求个心安,不想今日却救了她的性命。
这座破败的小楼,木门散发着腐朽的霉味,她讨厌这个气味,却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楼去。
卫玄带人赶来时,一眼就看到地上纪皋的尸身,立刻让人四散开来搜寻顾明苒的下落。
陆衡在小楼上找到了失魂落魄的顾明苒,见她抱膝坐着,目光呆滞,连喊了几声“顾姑娘”都毫无动静。
听到喊声的卫玄飞快地冲上楼去,裴桓和陆衡紧随其后。
看到卫玄的一瞬,杏眸中终于有了一点神采,泪水顺着顾明苒的脸颊滑落:“卫玄哥哥……”
段知远和苏怀琛一回来便听闻顾明苒遇险,急吼吼地想去看望,却被陆衡拦下了:“顾姑娘毫发无伤,只是受了些惊吓,有世子陪着,段大人和苏公子不必担心。”
“没见到人让我怎么安心?快让开!快让开!那是我自家的师妹,怎么能让一个外人陪着呢!”苏怀琛甚是后悔,不该将苒苒一个人丢在县衙,还好是虚惊一场,若是苒苒真有什么闪失,他该如何面对先生?
段知远忙揽过苏怀琛的肩膀,隔着衣裳掐了他一下,解释道:“世子事务缠身,苒苒有我们照顾就好。”他既不想得罪卫玄,也不想顾明苒与卫玄有过多的牵扯,只温和地向裴桓和陆衡表明他们的态度。
裴桓笑道:“说来世子也算是顾姑娘的师兄,怎么能算外人呢?纪皋的事一解决,世子的公务也了了,无甚要紧事,段大人多虑了。”
苏怀琛亦觉出方才言语有不妥之处,故作酸涩道:“果然,遇上宣世子,我们这些嫡亲的师兄也得往后站一站。也好,此事因世子而起,自该由世子善后,我们俩正好躲躲懒”,他摩拳擦掌道,“那个纪皋现下何处?敢动苒苒,总要让他尝尝我的厉害。”
“他死了。”
“是世子杀的?”
“我们找到顾姑娘的时候,纪皋已经死了,仵作查验了伤口,说是自刎而死。大约是顾姑娘同他说了些什么,令他心灰意冷。”
“苒苒能和他说些什么?”苒苒一个闺阁女子,与纪皋从无交集,苏怀琛想不通怎么苒苒三言两语之下他就自尽了呢?
“不知道。顾姑娘一哭,世子什么都没问。”陆衡也很无奈,这个顾姑娘两滴眼泪一掉,世子那些审人的手段就不知去了何处,只顾着哄她。
正说话间,却见卫玄缓步而来,苏怀琛冲上前去,问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将那日承恩伯求亲之事告诉了纪皋,让纪皋以为苒苒与我关系匪浅,想要以苒苒为质,让我放他一条生路,便从会稽跟到了乌程。可是这几日的围追堵截让他觉得生机无望,便想着拉苒苒做垫背。苒苒情急之下歪打正着,让他觉得给他消息的人是想借我的手除掉他。那个人应当对他很重要,他到死都没说出这个人是谁。”
苏怀琛义愤填膺道:“承恩伯的事,连段师兄我都没告诉,这个纪皋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我府里的人传出去的?我回去一定好好查,非揪出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可!”
段知远提醒他当下的正事:“我们先去看看苒苒。”
一连几日,顾明苒都是恹恹的,苏怀琛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博她一笑,与卫玄商议之后,决定先回会稽。在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苏怀琛带着六船蚕丝,与段知远告辞,扬帆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