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外,李伦向卫玄辞行:“末将先行一步,世子所言之事,末将会向王爷如实禀报。”
卫玄道:“还请李叔代我问父王安好。”
“是。末将是看着世子长大的,有些话还是想同世子说说。世子或许觉得王爷太过多情,做事束手束脚,可太过冷心也未必是件好事。”他征战沙场多年,看惯了生死,或许是这姑娘太年轻,又是满腔的痴情,竟让他有了一丝怜悯。
“再干净的雪沾染了泥土,就不会纯白无暇。”
卫玄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想起前世第一回见到洛雪霁时的情形。
在金陵,洛雪霁临时的居所是城南的一处小宅院,虽不宽敞,却胜在清静。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小小的庭院里只栽着一株金桂,桂花树下设有一张长几,摆着一套白瓷茶具,淡黄浅金的桂子落了一地,馥郁芬芳,清香致远。
他拂落案上的桂花,早有人入内禀报。
洛雪霁姗姗来迟,敛衽为礼:“宣世子。”
这个教父王思念半生的女子望之如二十许人,容貌与苒苒有三分相似,只是见过杀戮的人身上总有一种处事不惊的沉稳,不像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般天真烂漫。
“当年之事,父王有错在先,如今陛下已允准夫人位同平妻,夫人却迟迟不愿入府,不知意在何处?”洛雪霁心思之缜密,他早已领教过,从仿父王字迹的书信到藏书信的卷轴,细微之处皆有文章,“自武威侯之乱起,夫人苦心筹谋多时,而今夫人所求近在咫尺,夫人踌躇不前,莫非是想让父王迎夫人做新的宣王妃?”语带讥诮,洛雪霁的那套说辞也只有父王才会信,谋划许久却不愿入府,不过是要多添几个筹码罢了。
“世子言重了,王妃是宣王的发妻,又有世子在,妾身不敢。”洛雪霁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地端起细瓷茶碗,道:“世子若是不知妾身所求为何,今日也不会来见妾身。”
“当年妾身离开金陵,便未想着回来。如今费尽心机也并非为了妾身自己,而是为了苒苒。”洛雪霁轻声叹息,“她总归是宣王之女,不该与我一道终身流落市井。”
“妾身这一辈子只得了苒苒一个女儿,自当为她计之深远。苒苒性子纯善,上无兄长扶持,下无幼弟帮衬,她的出身定会遭人诟病,你父王儿女众多,未必会将苒苒放在心上。听你父王说,世子与苒苒在会稽时相处甚是融洽,郑先生与顾先生又是挚交好友,妾身希望世子不要因为妾身的缘故疏远了苒苒。苒苒若能得世子照拂一二,旁人便不敢欺负她。”
一番话说得极是婉转动听,他差一点就相信这是个处处为爱女考量的慈母。
“我与苒苒相处甚好,夫人当真是近日方知的吗?”
洛雪霁浅浅一笑,道:“是与不是,于大局而言,无足轻重,世子又何必深究?”
“只要夫人安分度日,我自会护苒苒周全。”他心里清楚,洛雪霁迟迟不愿入府不过是想要他的一个允诺,借他之力在宣王府站稳脚跟,可扶持苒苒就等同于扶持洛雪霁。
“世子千金一诺,妾身在此谢过,”洛雪霁欠身一礼,笑意浅淡温婉,“如今,妾身只想安稳度日,将来苒苒有了好归宿,妾身也就此生无憾了。”
他淡淡道:“父王已上书陛下去,请封苒苒为郡主。有陛下的圣旨在,无人敢轻慢苒苒。”
“夫人不必谢我,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夫人,而是为了苒苒。只是希望夫人记住苒苒是父王和夫人的女儿,不是一颗予取予求的棋子,将来无论遇上任何事都请夫人顾惜苒苒。”
洛雪霁含笑应允。
可是后来,洛雪霁终究没有放过他的苒苒。
顾明苒醒时,入目是素色的鲛纱帐,隔着纱帐,隐隐可见烛火摇曳。她听苏怀琛说过,鲛纱出自南海,传为鲛人所织,细密轻柔,一匹价逾百金。她的吃穿用度虽不算差,却也不用如此名贵之物。坐起身来,锦被滑落,柔软轻薄,是上供的云锦。不知是谁,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寝衣。
她挑开纱帐,见卫玄背对她在案前坐着,如松如竹,不由得呼吸一滞。
她竟没有死,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醒了?”卫玄突然开口,打破寂静,惊得洛蕊馨松开了攥在手上的纱帐。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卫玄皱眉,起身径直走到红漆嵌螺钿花鸟纹罗汉床前,透过纱帐,床上的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蓦地惹人心疼。
卫玄挂起纱帐,见洛蕊馨抱着锦被缩在床脚,白皙的小脸满是戒备,温言道:“你睡了许久,可还疼?”
十二扇黄花梨双面花鸟绣屏前的卫玄,一身月白色的暗纹云锦长袍,腰间束着白玉带,风姿玉朗,清贵俊秀,令顾明苒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那段时日他待她如此冷漠绝情,又为何要救她?难道他另有所图,便如阿娘一般?
却听卫玄道:“此处是我在金陵的宅邸,你且住下。”
这是要将她软禁在这里……当初的那点少女情思早在藏书楼那日归于尘土,那晚的话亦是真假参半,她恨卫玄绝情,想用自己的死让卫玄有些许愧疚罢了。卫玄不是轻易能被言辞打动的人,他救她,究竟安的什么心思?卫玄精于谋算,连阿娘都差点折在他手上,自己更是毫无胜算。
卫玄见她怔怔地抱着锦被坐着,也不勉强,那晚他听得苒苒对他的情意,心中很是欢喜,他知道苒苒喜欢他,却不知苒苒的喜欢始于两年前的上元夜。如今苒苒已在他身边,来日方长,他也不急于一时,只吩咐人送上膳食。
红衣侍女提着食盒进来,将小桌搬到榻上,一一摆开食盒里的碗碟。
一盅牛乳燕窝粥、一碟枣泥山药糕、一碟杏仁佛手酥和一碟水晶虾饺,都是顾明苒平日里爱吃的。
事已至此,绝不做笼中之鸟,亦不为任人操纵的傀儡。她偏过头去。
卫玄在榻边坐下,耐心哄道:“此前种种,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就算要与我置气,吃饱了才有力气生气。”
令她痛入骨髓之事,在他眼中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戏。
她将卫玄递过来的食盅狠狠掼在地上,一双杏眸,泪光闪烁,目中俱是怨恨和杀意,刺得卫玄心中一痛,上一世她也曾这般看着自己,也曾这般恨过他。
卫玄语声喑哑:“苒苒,别这样看着我……”伸手想要将她披散在脸上的长发捋到耳后,却被她偏头躲过了。
大约是气急了,顾明苒咳个不住。
卫玄本欲替她拍背顺气,可见她如此抗拒他的触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又收了回来。
外间的裴桓听得里头的动静,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见情势不好,忙打圆场道:“顾姑娘刚醒,情绪不宜这般激动,世子还是先出去罢。”
拉着卫玄往外间走,眼神示意红衣侍女将遍地的狼藉收拾了。
桌上的膳食换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次日午间,顾明苒依旧粒米不沾。
眼见外间卫玄的脸色愈来愈阴沉,裴桓无奈,转入屏风想再劝劝顾明苒,见红衣侍女一脸惶惶,顿时有了主意,道:“顾姑娘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也该为这些侍女和厨子想想,你若一直不饮不食,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世上苦命人本就多,何必再添几个冤魂呢?”
红衣侍女闻言跪倒在地:“求姑娘怜惜。”
顾明苒决绝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拿起了银匙。
燕窝细腻爽滑,牛乳香醇,配以粳米,还加了少许清甜软糯的红豆,很是可口。枣泥山药糕,枣香浓郁,入口即化,绵润香甜,甜而不腻。她吃着,却味同嚼蜡。
卫玄见顾明苒肯进些饮食,心下稍安。
可之后几日,顾明苒虽不再绝食,却终日郁郁,默默不语。只从早到晚怔怔地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和飞来飞去的鸟雀,如提线木偶一般。卫玄虽有心解释,可顾明苒却置若罔闻。
这日,白尧光来给顾明苒请脉。刚进府门,就见侍卫一片愁云惨淡。
陆昀一上来就吐苦水:“世子近来阴晴不定,动不动就罚人,白郎中快想想办法吧!”
白尧光摇摇头,这痴男怨女的情债他可是半分插不上手。
正叹息间,红药匆匆而来,脸色惊慌。
“这又出了何事?”
红药见了白尧光好似见了救命稻草:“白郎中快去看看,姑娘的手臂上有伤。”
见红药如此慌乱,白尧光不及见卫玄,背着药箱直冲顾明苒的住处。
广袖已被卷起至小臂,雪白的肌肤上是一道道鲜红狰狞的抓痕,皮肉翻卷,有些已然结痂复又被抓破。
女子最是爱惜肌肤,白尧光难以置信,顾明苒竟对自己如此狠心。可这府中除了她自己,又有何人能伤她?他忙命人去药庐取来伤药和纱布。
随后而来的卫玄亦是满面震惊,明明她最怕疼了,却将自己伤成这样。
顾明苒眉眼低垂,语气是近乎残忍的平静:“我在这里一日,便留下一道伤,让自己时刻记着每一日是怎样生不如死。”
这是她来金陵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她缓缓抬起头,长长的指甲如一把利刃,抚上苍白的脸颊:“若是这张脸不在了,世子可否放我回会稽?”
她周身冰冷深重的恨意将卫玄吞噬,令他说不出话来。
不等卫玄回答,便被白尧光请了出去,他又唤来几个侍女,按住顾明苒,替她上药。
那一声声痛苦的惨叫,仿佛一下下剜着他的骨肉。
他失算了,未想到及笄之年的苒苒已然如此倔强。
白尧光出来时,颇为惋惜道:“伤口有些深,怕是会留疤,这几日不能沾水,多让人看着些罢。”他欲言又止,想了想,叹息道,“心病难医,有时也是会要人性命的。”
红药用巾帕拭去顾明苒额头上的冷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
看着小臂上缠着的纱布,他心痛如绞,终于还是让步了:“等过一阵子,我将所有的事安排妥当,就陪你回会稽,可好?”
那晚卫玄的冷漠和厌弃犹在眼前,她只觉得可笑:“世子何必惺惺作态?经了这许多事,还能同过去一样吗?你留我性命,不过是想让我做你的棋子,还想让我感恩戴德不成?别做梦了!”
“是我对不住你,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她冷笑道:“除非你立时死在我面前,我便相信你是真心要救我性命。”她原不知自己竟也可以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潸然泪下。
漆黑的眸子中印出她的模样,明明难过的该是她才对,可为何卫玄也是这般难过。
他急切地想让顾明苒看清真相,可是过犹不及,虽达目的,却也伤她至深。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自然心存疑虑,以为他别有所图。
卫玄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顾明苒:“你既这样恨我,不如亲自动手,杀了我,也消了你的心头之恨。”
顾明苒心口突突直跳,犹豫了片刻,颤抖着接过匕首。雪亮的刀刃闪着寒光,她不知其中是否有诈,把心一横,鬼使神差般将匕首扎向卫玄的左胸。卫玄竟真的不闪不避,鲜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出,有温热的血滴溅上她白皙的手指。
手一松,匕首“呛啷”一声落在地上。她太害怕了,呜呜哭个不住。
卫玄神色未变,捡起带血的匕首递给顾明苒:“你若不解气,可以再来。”
他约莫是疯了。顾明苒拼命地摇头:“我……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卫玄眸光温柔:“我也从未想过要将你当作棋子。”
他起身将巾帕打湿了,一下一下认真地擦着顾明苒手上的血迹。顾明苒的手温软白皙,十指纤纤如玉,粉润的指甲泛着珠光,偏又生得小巧,与他的手相差悬殊。手腕纤细,腕上是一圈珍珠手钏,莹白如雪。
“若非父王之过,洛雪霁不会将你牵扯入局。你所受苦痛,我愿尽力弥补。只是洛雪霁未死,必会卷土重来,留在此处可保你平安无事。待日后解决了洛雪霁,我便还你自由。我的命便在此处,你若想要,随时可取,我绝无怨言。”
他言辞真挚,令顾明苒动容。
灯花溅落,一盏灯烛燃尽,只余下一缕白烟,袅袅而散,室内暗了些许。
室中女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守在屋外的陆衡和红药本欲入室查看,却被白尧光拦下:“这哭也是件好事,一次哭个痛快,心中的郁结自然也就散了。若是这次顾姑娘的瘀血没有吐干净,以后你们世子还有的折腾呢。”提了个酒壶,往海棠树下一坐,对月饮酒,影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