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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如是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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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窗纸已泛白。

寒意是从脚下渗上来的,屋外一夜霜沉,薄雪未至,空气却已肃杀至极。应如是在微明的晨光中醒来,身体还紧贴着沈行之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残躯。

他静静躺着,头偏向她这一侧,眼睛闭得极轻,像是在聆听最后一缕风声。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睡过,只记得半夜他一度喘息急促,像要从胸腔里挤出什么濒死的残声,她起身替他掖被、润唇、翻身,后来他沉下去了,不再挣扎。她误以为他终于睡着,手还枕在他肩下,怕惊着他,便没有抽出来。

直到这一刻,她的手臂已僵,血液不通,而他的身体……更冷了。

她轻轻抽出手,动作极缓。掌心所触,是他早已僵硬的肌肉,仍维持着侧卧姿态,却没了起伏。

她不动声色地坐起,摸了摸他鼻下。

没有气息。

她将他的左手拾起放回被中,再捧起他残肢处微痉的膝窝,替他把腿轻轻摆正,盖好被子,整了整他散乱的发。动作熟练,却无意识地慢,像极了她在三甲医院值夜班时,替某个老年临终病人做的最后一次护理。

她愣愣坐了片刻,忽地起身去开了窗。冷风一下灌进来,她没有合,任晨霜扑面袭来。

她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天边一缕微亮。

没有哭。

她只是站着,一直站着,直到小春子带着换药的水进来,一脚踏进,猛地顿住了。

屋中死一般寂静。

小春子整个人在门口僵住,脸色霎时煞白,瓷盏脱手摔地,他几乎是扑着跪到榻前,低声喊:“殿下?……殿下?!”

无人回应。

小春子抖着唇,眼泪涌出来,声音颤得不像话:“姑娘……他……他走了是不是……”

应如是点点头,嗓音低哑:“嗯。他今早走的,很安静。”

小春子呜咽出声,抱住床沿颤抖着,唇齿咬得血都出来了。

应如是却始终站着,看着那一床残躯,一张薄被掩住了他身体最后的温度和尊严。他走得极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字板还在榻边,她昨晚没敢看那抽屉,没敢拆那句“明日再看”。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不让她昨晚看了。

他是怕她哭,怕她乱了分寸,怕她一夜没守好他这副躯壳,怕她像个寻常人一样乱,像从前一样,把一个重症病人和一场未尽的爱一同搞砸。

她走到榻边,跪下身来,一只手放在他胸口的位置,轻轻贴着。

那里早已冷透。

她说:“沈行之,你欠我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她低头,极缓极缓地伏在他胸前,像是终于累极了,也不说话,不再哭,只是静静伏着,一动不动。

风过窗棂,一片黄叶飘了进来,打着旋落到地上。

应如是静静地抬起头,抬手替他掖了掖鬓边头发,说:“我去看看你那抽屉里,到底藏了什么。”

应如是静静起身,走向床侧的那张书案。

那处抽屉很浅,锁也不上。她本能地觉得,沈行之一定是将最关键的翻案证据、密函或重要物件放在了这里,留待她此刻去取。他昨晚那样吃力地示意她不要立即看,必是怕她情绪失控,影响最后的陪伴。

可她拉开抽屉时,却愣在了原地。

没有什么信件,没有什么证据,更没有任何能助沈家翻案的线索。

仅有一张薄薄的宣纸,孤零零地躺在抽屉正中。

她轻轻取出纸张,摊开在窗前的微光下。

纸面上的墨迹早已干透,颜色微微泛褐。字迹潦草而凌乱,线条歪歪扭扭,墨渍散得厉害,像是写字的人握笔无力,每一个笔画都是用极大毅力与挣扎才完成的。

纸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如是吾妻”

这四个字,写得极为笨拙,几乎难以辨认,仿佛是一双再也无法自如控制的手,拼尽全力才留下的一道痕迹。纸面被墨水浸得皱起,像是反复练习无数次之后的结果。

她呆呆地看着纸上的字迹,瞬间明白了所有。

她的心一下子像被人狠狠攥住了,呼吸变得困难,眼泪无声地落在纸面上。

她本以为,他临终之前费尽心力提醒她去看的,必是关于沈家冤案的重要线索。可这最后留下的东西,竟只是他早已写好的四个字。

“如是吾妻……”

她记得,那日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要嫁给他时,他眼神里那几乎是本能的抗拒,就像是被灼热的火焰烫了似的,下意识要逃开。

可她没能及时读懂那一瞬他眼底飞快掠过的欣喜——那种在深夜久病的沉寂里,反复幻想了千万遍“她愿意嫁我”的愿望,终于在现实中被人亲口说出的惊喜与不敢置信。那一刻的沈行之,一定在心底将她的这句话读了又读、想了又想,然后偷偷地,在某一夜、某一个她不知道的时刻,握着笔,一笔一画写下了这四个字。

他早已不能提笔多久了?她甚至记不清上一次看到他写字是什么时候。难怪他不让她昨晚看,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撑不过去了,却在拼尽全力、挣扎着活到最后一刻时,怕她因此分心痛苦,才如此艰难地嘱咐她,“明日再看”。

他是想让她明白,他临死前唯一的执念,不是什么家族的仇怨,不是什么权谋翻案。

而是她。

只是她而已。

应如是捂着嘴,极力忍住不哭出声音,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的眼前浮现出沈行之无数个夜晚在床榻上,微微颤抖着手指,勉强握笔,在纸上写了又废、废了又写,数不清折断了多少根墨条,揉碎了多少张纸,才终于留下了这么四个字。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如何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完成了这张纸,又是怎样挣扎着将这张纸藏进了抽屉里。

或许那一夜她睡着了,他偷偷叫了小春子帮忙,或许是他趁她出门时,偷偷地指示了别人。

可不管是哪种情况,这都是他在极度病痛与残弱中,为她做下的最后努力。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原本是少年英才,风华绝代,如今却为了写下这四个字,付出了所有的尊严、体面,甚至最后一点气力。

“沈行之,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啊……”她颤着声音喃喃自语,“你想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吗?”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

她的声音哽咽至极,握着那张纸的手不停地颤抖。

这四个字看起来简单,却比世间任何珍宝、任何密函都要沉重千倍万倍。

她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将头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着。

房中只有她低低的抽泣声。

她终于明白,沈行之死前为何如此平静。他的一切执念,所有的不甘,都已倾注在这四个字里,交到了她的手中。

纸薄如蝉翼,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呼吸,却怎么也吸不上来,一口气堵在喉间,像有什么东西横在气管深处,不上不下,逼得她胸腔剧烈收缩,胃里一阵阵翻涌。

她扶着地面挣扎着起身,刚挪动一步,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手中那张宣纸被她捏得皱起。她忽然捂住嘴,身子一颤,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酸水。

什么都没吃,胃里早已空空,吐出来的只有苦涩得发黑的胃液和胆汁,泪水混着呕吐物流到下颌,鼻腔被酸味呛得发麻,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失控的野兽。

她想止住,却根本止不住。

应如是不停地干呕,胃已经疼得像被人用刀绞过,脑中一阵阵发胀发黑,意识像是泡在冷水里一点点塌陷。

眼前的光一阵一阵模糊,耳朵里嗡鸣如潮。

她抱着胀痛的胃蜷在角落,身体不断颤抖着,像个被抛弃在荒野中的小孩。

“你到底想我怎么活下去啊……”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虚,最后喉头一紧,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朝后缓缓倒下去。

身下的地板冰冷坚硬,后脑磕在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应如是终于晕了过去。

那张揉皱的宣纸,落在她指尖,微微晃动,仿佛仍在低声呼唤:

如是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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