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日,死人的消息便在西鹤拓传开了。
中原人气焰嚣张惯了,打着收缴私蛊的旗号烧杀抢掠,西鹤拓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今时不同往日,只一片活水,便可养活千万只蛊,他们再也不需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不过,本就彼此看不上的两方隔阂愈深,对兰识来说就愈有利。
“你说南边人把我们叫过来干甚?”
“那还用说?求和呗。”说话人口中有几分不屑,毕竟他们也是差一点就把南鹤拓踏平了的。
“喏,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无骨的长老任由兰识从车撵上提下来,蜷缩着跪在池边。
彦时安几人是外族人,不便出面,所以只是藏身在附近的山头静观其变。
两族人隔水而立,野绿连空,天青垂水,一片光明。
兰识待悉悉索索的人声静下去后率先开口,“南长老所为各位应该已经知晓。我族人公认他已不配为南族长老,跟着他胡作非为之人亦将同罚。”
听到这,大多数人只是观望着。鹤拓此前本就主张贤者在位,能者在职。
这是南部的私事,叫他们西部的人来看热闹,是想把南部拱手让给他们吗?
“我想说的是,如今的西长老恐怕也难堪大任。”兰识顿了顿解释到,“我知道西边人早就想走出鹤拓这千重山,可是同小人谋利,只会适得其反。”
小人指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兰识的声音沉静,却一石激起千层浪,有的人甚至露出赞同的神色。
这个大家曾经不愿直面的问题,如今终于被提到台面上,避无可避了。
十几年前西南两族本为一家,只因两个引领者的理念分歧,族人被分成几派,从邻里矛盾、抢占资源发展到楚河汉街,长年累月早已积重难返。
但是他们早就厌倦了无休止的内斗,或许两族人的恩怨也该随着赤水褪色、圣灵归来做个了结了。
眼见自己的族人即将倒戈,越长老奋起急切道,“你胡说!我自然对外族人有所防备!”
此语却招得兰识会心一笑,贼不打自招,这话自然会传到中原人耳中。
越长老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及时切断了话头,但是也眼见自己的族人已经不领情了。
见状,兰识将一张文书交由身旁的女子,让她拿给西鹤拓人,“字据在此,我不需要立刻答复,你们可以回去认真考量。”
文书上所写,是月城商队与鹤拓做交易的明细和书契。步六孤辰将鹤拓特产带出鹤拓,利润二八分,试行一年。
如此,鹤拓不至于再世代与外族脱节,也不至于依傍外族强将,把自己陷入困境。
达成这一切的唯一条件是,兰识需要西鹤拓交出控制薛程的生蛊。
利字当前,无人不会心动。兰识无视越长老的气愤和人群的骚动,将目光锁定在藏身其中的几人身上,“此外,今日集会定有中原人在此。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他要找的人在我这。”
话落,她将命牌直直扔向对岸,木牌哐当落地,却无人敢上前去捡,“我也劝将军一句,救子心切,也别被有心人当枪使,让歹人坏我沃土之平衡。”
说完这一切,兰识带着族人头也不回的走了,独留迫切挽留的越长老和根本不理会他的西族人在赤水边吵嚷。
未出几步,她合掌掐灭掌心中的蛊,兰长老半撑的身体咚的一声朝赤水磕了个响头,一命归西了。
见这一出戏落下帷幕,山头上的几人也踏实地跟着兰识返回长老殿了。
“怎么样,我做的还不错吧?”兰识看似冷静,内心却慌的不行。她是个少言语的人,这么些年很少当着众人的面与他人对峙。
步六孤辰立马端着热茶上去“奉承”,“你办事向来妥当,我就没有不放心的。”
彦时安接着道,“何止不错,目前为止,一切可都按照咱们预想的进行着。”
“接下来就是要防着薛将军狗急跳墙了。”
“不慌不慌。”彦时安故作老成,且不说有薛程在手,她早已快马加鞭给梁则川去了书信一封,再为薛将军造一场势。
现在他们要做的只有等待。
一等西鹤拓人重新找来管事之人洽谈与商队的合作。
二等薛将军带人前来。
西鹤拓的人来的很快,虽然只是一部分。
毕竟人遇到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时,大都只顾及自己的利益。
来的人郑重的将瓷罐奉上,“我们是瞒着越长老将这生蛊偷出来的,可见我们诚意昭彰。”
步六孤辰则回赠一大箱金沙作为货物的定金,“我的诚意也早已表明。”
待这箱金沙平安运回西鹤拓,越来越多人结队相伴来南鹤拓,将自己的货物清单交给步六孤辰过目。
往日的吵与闹,对与错,在泼天富贵面前反倒变成无关紧要的事情。
几人就这样收了一天一夜,看着面前堆积成山的清单,步六孤辰苦嚎道,“时安啊,我们这实在是抽不开身了。”
正在人面皮上装扮的彦时安回过身爽快地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驿站的伙计昨夜就传来讯息,薛将军召集了亲信,已经往南鹤拓出发了。
人面皮只能维持两个时辰,否则就会脱水掉渣,时安是掐着点将它敷在脸上的。
为了符合鹤拓人身份,她专门做了鹤拓族的装扮。一袭雀尾点缀的银饰衣,银蛇蜿蜒攀在美人骨上。额上贴有红色倒弯月,眼下一点朱砂痣,以铜青色描眉。
比起往日的英气纯粹,鹤拓时安则多了几分美艳。
笔落,彦时安对着铜镜细细观赏。拥有各个异族的服饰是她儿时的愿望,如今也算是一一实现了。
李至简看着贴上人面的彦时安还有些许不习惯,不过改头换面孔,不离旧时人,她的眼神和举止倒是没有多大变化,“我们走吧,关山。”
彦时安毅然起身,“走。”
她也想亲眼看看,豺狼成性的薛将军在面对骨肉分离时,脸上的苦楚。
***
薛老将军带着一队掌握了蛊术的随从。
起先一行人还因南鹤拓树木丰茂,自有恶虫毒障而小心翼翼提防。行了一路发现无事发生,胆子便大了些。
常年行军在外的人脚力都好,全速前进不多时便到了彦时安设的埋伏里。
本来安然洒入林中的光束被骤起的雾遮住,将他们隔开来。
彦时安端坐在树枝上听着马蹄声渐乱,向身旁立着的李至简招呼了一声,纵身落入那片团在一起的浓雾中。
雾同黄沙,彦时安早已习惯听声辩位。不等敌方发现她的身影,银针咻的从针弩射出,穿破雾气,而后雾中传来坠马声。
把手下人一个一个解决,只剩下薛老将军了。
彦时安抬起手臂,眼神森然锐利。
挣扎片刻,她还是叹了口气,将左手压下,无声无息地跃上树冠。
她不光想要他的命,还想让薛家,让薛家满门不得好过,以此微偿彦家亲族的血泪。
彦时安取出生蛊,银丝牵引着薛程踉跄地走到薛老将军面前。
“谁?”薛将军警觉,长枪一挥,枪锋直击薛程脖颈。
待朦胧人影显现,薛将军瞳孔骤然一缩,枪锋急停在薛程喉前一寸。
薛老将军急切地翻身下马,不可置信地上下抚摸着薛程的身体,又轻轻抚过他背后的银丝,生怕将其扯断。
薛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睁眼,残魂再度控制了身躯,他僵硬的抬步,径直绕过父亲,口中喃喃道,“回家……回家”
薛将军拦到他面前,双手紧紧攥住他脏硬的袖筒,薛程依然不做理会,使劲往前顶。
“儿啊……我的儿啊……”一阵嘶哑凄厉的哭吼声穿透丛林,林中群雀惊飞。
彦时安即刻将兰识交给她的弱虫喂给生蛊,生蛊吃下后泛起一阵红光。
红光如血,汇入它吐出的根根柔丝中。
银丝全然变为血管状时,正如彦时安初见薛程,他被猛然拽出团雾。
“程儿……程儿……”待老将军反应过来,上马追出来时,薛程已然不见了踪影。
彦时安坐于枝头,居高临下,“是你要找的人,没错吧?”
老将军茫然搜寻的目光落在彦时安和李至简身上,神光顿时由慌乱转为凌厉,“你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他活不了了。”
薛将军愤然打断彦时安的话,语气不容反驳“你胡说!要不是你们从中作梗……”
“老头,是他自己跑出西鹤拓的。”彦时安不想听他甩锅,也不等他讯问,“是他最后一丝神识带着他逃出来的。”
未等老将军理解过来何为最后一丝神识,时安接着说到,“你口口声声说要救他,其实是在摧残他的神志,让他永远陷入沉睡。人魂不全之人,哪怕轮回千载,也只能生生世世呆傻。”
空谷幽灵,彦时安的出现如同神女降世,语气又恳切严肃,不容争辩。
徒留薛老将军在原地思辨她所言真假。
这是庆国百姓千百年来信奉的说法,也是李至简告诉她的事实:若是薛程的身体被生蛊占领,最后的残魂也会困在其中。
困在他父亲为他亲手打造的囹圄之中。